“一一!”
高伯乾于河底继续下沉,面色却格外安详。
“一一!”
万奉贤就站在冰面上,冲着水底的人,喊他的名字。
喊他的时候还是带着笑意。
万奉贤真漂亮,如同出尘脱俗的上仙一般,唇角只有一枚梨涡,浅浅的,可笑起来异常灵动。
那梨涡就像漩涡,叫人甘愿沉溺。
“瑜晏……”
这是高伯乾心底最后一丝念想。
他多么希望那些凿冰的人中能站着林瑜晏,就站在冰上,叫自己看他最后一眼。
“一一!”
站在冰面上的万奉贤,好似在和谁玩着一个游戏,对方正藏起来不叫发现,可万奉贤还是在冰层下看见了水底的人,正开怀的冲着水底躲藏的人喊着那人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水底之人看着万奉贤熟悉的脸,伸着手,真想摸一摸。
一辈子都过去了,河底的人却从没认认真真摸过那张脸。
冰冷的指尖在水底微微颤抖,描摹着万奉贤一张刀刻般精美的脸。
那熟悉的轮廓,即使不曾触摸,也已经将痕迹留在了指尖。
河底,高伯乾的手缓缓抽动,随着水的浮力描画着万奉贤的模样。
曾经他和这个人同住一个屋檐、睡在一张榻上。
尹一无数次的在夜里翻身描摹着万奉贤的脸颊,不敢摸上去,只是将手指放在离这人的脸很近很近的地方,细细描绘。
就连手指都记住了万奉贤的模样,这是多么的神奇。
“尹一,我万奉贤,回来了。”
一张欢颜忽然冷若冰霜,冲着河底下沉的少年露出凄苦之色。
原还弯着腰冲着河底喊一声一声亲昵的叫他‘一一’的神仙,此时此刻忽然直起腰,渐渐后退,欲要离去……
山川,河流,洛阳城,汉宫殿,上林苑,乐府,阁楼,雨夜,瑶琴瞬间风生水起,相继而来!
哭哭闹闹,人声鼎沸,时间穿梭,猛然间身回汉宫!
高伯乾看见自己身着宦官官服站在偌大的正德殿前,满目耀眼的灯火,一条穿山越岭直通汉宫的长河缓缓流动,河面数千百的竹灯悠悠晃晃朝着宫外而去。
就在那汉宫中,一抹熟悉的身影随着一串竹灯奔波于宫廷之中。
天寒地冻,滑倒再站起,湿了鞋子。
这里是前世吧?高伯乾终于看明白了,看明白那大梦一场皆尽前世。
“余桃断袖情,来生不再续……”万奉贤如此绝情喃喃念着那样的话,步步小心翼翼向后退去,生怕一脚踩得重了便踩裂了冰面,酿下逆天改命之错。
不,不,不!
水底之人伸手乞求着步步倒后之人,掌心贴上了冰面,却再也抓不到万奉贤。
伴随着渐渐消失在冰面上另一个世界的万奉贤……
高伯乾空洞洞地张着一双眼,方想起一句话来:生就傲骨天成,终生如履薄冰。
“一一……一一……一一……”
万奉贤的声音在河底荡漾开来。
高伯乾指尖骤停,伸着一双手,拼了命想要拉住河岸上消失的人。
“瑜晏……”河底振荡起空洞的声音,自高伯乾心中一层一层泛着涟漪。
家中林瑜晏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高伯乾记得林瑜晏很漂亮,容颜未毁之时,少年样的瑜晏一左一右各有一个梨涡。
梨涡是上辈子,爱人在你身上精雕细琢后留下的印记,为使来生芸芸众生之中,能一眼认出。
万奉贤生就只有一个,尹一生前虽觉得吸引人,可总爱在心里乱想:凡事成双成对才好!
所以很希望万奉贤来生转世能再生出一个梨涡,这样尹一就觉得平衡了。
所以今生,林瑜晏有两枚梨涡。
这二人,都是能在冬季里绽放的人。
—— —— ——
新宅里,林瑜晏从噩梦中豁然惊醒,不知何时他又睡了过去,方才他梦见有人拼命地张着嘴说不出话,但他听见对方一声一声在心底喊自己的名字。
梦里的自己叫什么呢?
那感觉那样真切,仿佛林瑜晏真就是高伯乾总会提起的……奉贤!
竟是万奉贤!
林瑜晏按着猛烈的心脏,呼吸此起彼伏,眼睛愣愣地看向房间一角放着的那把旧瑶琴。
—— —— ——
一只温暖的手,抓住高伯乾的掌心。奋力一扯,方将他拉出河面,放躺在冰面之上。
一番救济,高伯乾抽动着唇角,惊呼着林瑜晏的名字,呛着的一口水从口中吐出,整个人霍然坐起,清醒过来。
所有人都吓坏了,以为是尸体回光返照。
友人跪在冰面上,紧瞧着高伯乾煞白的脸,口中念念叨叨吓得疯癫,怀里正抱着高伯乾救起的“乖乖”。
原来,只是一条狗。
如此讽刺可笑。
“你没事吧?”友人关切又为难地递给高伯乾一份帛书,与不多久前高伯乾见到的帛书是一样的。
只听友人抱歉道:“郡守大人有令,谁也惹不得。”
高仲坤啊高仲坤!
高伯乾冷咳几声,摆手摇头,瑟瑟发抖站起身来。
冬季的风真冷,身上带着水更加寒冷。
方才救起高伯乾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周游山水的老道,那道人已站在河岸边盯着高伯乾,待高伯乾擦身而过之际,低声言语:“执念啊执念!”
高伯乾斜眼发抖看着道人,连微笑也扯不出来,他的脸部已经冻僵。
他目光不离盯着道人,道人也注视着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世上本不公,痴情男女多!你可信前世今生?”
这话林瑜晏也曾问过自己,高伯乾还记得自己的回答模棱两可,但内心却无比坚定的相信。
高伯乾僵硬谢过,而后缓缓抱着湿冷的身体走到马车前,他回眸看着不远处的道人,摇头颤巍巍道:“前世的事儿,今生带不来,来生带不去。知道了,徒增伤心。”
—— —— ——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就在河底,高伯乾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的看见了。
看见了前世的自己。
看见了前世的爱人。
他不再困扰自己的郁郁梦离之症,也不再觉得愧对林瑜晏。
因为高伯乾看见了,万奉贤便是林瑜晏,林瑜晏便是万奉贤。
一个前世,一个今生,但七魂六魄还是一个人的。
高伯乾很庆幸自己前世今生爱的始终是一个人,生生世世都不会背叛爱人。
老道听着高伯乾的话,却是不以为然,苦涩一笑:“看似明白人,却是糊涂命。若带不来带不去,又何生爱欲执念?”
高伯乾手上动作忽停,再回望老道之时,只在风雪中见着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疾风骤雪里,回荡着道人最后一句凄凄冷冷之言:“欲海终无边,回头已无岸。痴人痴人,就是三清五圣也教化不得。”
三清五圣也教化不得,故而幽冥地府间才有道道关卡教人忘却前世。
执念太重,使今生忆起前世之事,并非快意,而是人之困恼无法跨越的一道鸿沟。
—— —— ——
院子里冷冷清清,雪积攒了厚厚一层,走起路来脚下打滑。
高伯乾迎门而入时,林瑜晏坐在榻上身感一阵极寒之意,不禁拥住自己身躯,瞧着合门而来之人。
“瑜晏。”一进门,高伯乾就先喊一声林瑜晏的名字,这叫两人都很安心。
眼前之人头发脸面如落汤之鸡,瑟瑟发抖,林瑜晏还没见过这样憔悴狼狈的高伯乾,不禁哑然失色,一脸诧异。
榻上林瑜晏伸着一双手朝高伯乾而来,他摸上高伯乾的衣裳,竟是湿漉漉的。
高伯乾不想跟他说起那些恼人又无奈的事,也不想跟他说自己险些丧了命,更不想提起自己为了买卖跳入河中只是救了一只狗。
“今日路过一户,叫人泼了一身水。实属意外。”高伯乾这般尴尬打谎,僵硬地换下一身衣裳。
回身之时,林瑜晏坐在上榻,掀开被褥,拍一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榻上一角放着那把瑶琴。
高伯乾疾步走上前去,僵硬的手指摸着琴身,在‘万奉贤’三字边婆娑徘徊,指尖勾勒出的是万奉贤的模样。
看着林瑜晏,高伯乾便忍不住痴笑。不知他在高兴些什么。
“人生快意之事,莫不如此。”高伯乾没有由来,兴奋地爬上榻去,紧紧将林瑜晏抱在怀里。
两人之间,挤着林瑜晏戴在颈间的白石。
猜想林瑜晏多少应该也知道些,高伯乾又道:“我方想起一件事。”林瑜晏一动不动侧耳静听,高伯乾激动说道:“你曾问过我是否认识尹一,可还记得?”
此话叫林瑜晏身体咯噔一下,也不过方才才做的梦,高伯乾便在此时提起了尹一,他觉得古怪。
“我好像看见了前世,真的,尹一就是我,我就是尹一。”高伯乾是那样兴奋,兴奋地抱得林瑜晏骨头疼。
林瑜晏不安的在高伯乾怀里扭动几下,反被抱得更紧,“知道你为什么有两枚梨涡吗?你前世只有一个的,是我求着老天爷又给你生了一个!”
高伯乾就像个孩子,说着天真的胡话,林瑜晏以为他是冻坏了脑子。
而林瑜晏此时此刻无心听高伯乾奇言怪语,他皮肤上的疹子痛痒难忍,于不安扭动中,那疹子便烂掉,流出血来。
—— —— ——
这天夜里,林瑜晏抱着高伯乾给他暖着毫无知觉的身子,如同抱着寒冰,冷得林瑜晏一夜没睡着。
他总在浅眠里看见屋子一角站着一个湿漉漉的水鬼,于是心惊肉跳的连忙张开眼睛,凝视着黑洞洞的屋角。
林瑜晏心中害怕,将高伯乾抱得更紧。
胸前的石头始终是冷的,仿佛将高伯乾的寒意全部倒吸在了石头上。林瑜晏将自己捂在被里,又从被子里悄悄探出头,盯着角落。
看了半天,才发现是睡前被高伯乾靠在角落的旧瑶琴。
这瑶琴就像个矮瘦的少年,立在窗边,用一双充满阴森森怨恨的眼盯着林瑜晏的一举一动。
他吓得猛吸一口气,铜盆里的炭火彻底烧尽了。
林瑜晏担忧的重新钻入被窝,紧紧抱着高伯乾,将脸贴在高伯乾的胸膛之上。
—— —— ——
襄平县又是冬天了,去年今日,有件事便在林瑜晏的心底扎了根。
这个根不拔掉,还能叫林瑜晏生生疼到死。
如今,大限将至,林瑜晏要在身体还撑得下去的时候了断这一切。
生怕自己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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