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风雪在半夜悄无声息的停了,天际尽头的山间有几朵乌云不安分地翻滚着。
许是又快下雪了,少年仰头眺望远方心中想。
他转身竟看见林瑜晏双手依附着门边,紧扣门沿,在那处静静呆呆地站着。
高伯乾一早便出门去了。
虽说手中固然还有一些钱,可熬不过太久,毕竟现在有三人要养活。家中生活窘境,使得高伯乾决心寻一家酒舍做个杂工,赚些林瑜晏的活命钱。
院子里少年放下手中笤帚,拍打着衣裳上的风雪尘土,徐徐朝林瑜晏走去:“你怎么出来了?刘公子走的时候……”
话说一半,少年紧忙闭嘴,露出一脸抱歉:“我叫惯了,猛地难以改口。呵呵。”少年笑得极为尴尬,林瑜晏不紧不慢收回远处眺望的一双眸子,从而凝视着少年的眼睛。
林瑜晏手中还拿着一顶带绢丝遮面的斗笠。
“你还是进去吧。不要受风!”话不曾说完,林瑜晏晃动着孱弱身体松开门沿,走上两步,扶着廊上的柱子又立定脚,气喘吁吁。
少年一旁慌忙的想要搀扶,却叫林瑜晏摆手摇头拒绝了。
拒绝之间,林瑜晏将手中皱巴巴的布展开给少年看。
“我不认识几个字啊……”少年一脸无奈,模样焦急地盯着林瑜晏。
“你要去哪儿!”少年看着林瑜晏颤颤巍巍朝院子里去,几次三番想要搀他,但都被林瑜晏躲开了。
少年心中酸涩,他知道林瑜晏是不想让那病沾染上自己。
说心中不怕,是不可能的,少年没有高伯乾那样不惧生死、一心只为林瑜晏的真情。
思及此,少年自惭形秽,有些愧疚。
林瑜晏脚下不停,身体不稳,晃晃悠悠终于走到了大门边。
他这才回眸盯了少年一眼。
少年好像明白了什么,赶忙冲上前去:“你不能出去啊。你不能出门。”
林瑜晏执意要走,少年索性狠心咬牙,双手一拍,应声说道:“好好好!你等我从后门赶车来。”
说罢,他转身急速跑去马棚,便从后门牵了马至前门。
林瑜晏怎么说也不肯坐到车子里去,而是在前边跟赶马的少年并肩而坐,斗笠的绢丝遮挡下来,将他的憔悴遮盖的严严实实。
“我可说好,咱们须得快点。话说你要去哪?”说话间,少年手中缰绳被林瑜晏抢去。
林瑜晏这幅身子坐在前边冲着风赶着马,在少年身边,几欲昏睡。
马蹄哒哒,渐渐缓慢,最终停下。
下马之时,林瑜晏一下跌坐在地。少年赶忙绕过马要去扶他,可林瑜晏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就瞪了回去。
少年一张脸憋得通红,几欲想哭,不知他今日怎了,嘴上喋喋不休:“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没法看着你这个样子啊!”
说着就冲上去架起林瑜晏。
少年心中吃一大惊,这人和着就只剩下一件衣裳的重量了?
轻飘飘的随着马蹄扬起的雪花似乎就能飞走,如同尘埃……
如此,少年鼻头一热,没忍住眼泪哗哗:“你们得多难受啊……多……”
少年话也说不全乎,只想到了高伯乾。
不知那人是怎么强颜欢笑,面对死期将至的挚爱。
而林瑜晏,明知道大限已到却要苟延残喘着痛苦的活着。
看如今的林瑜晏还不如死了好。
也就是不久的事了,这样痛苦的活着不如死了好……
可林瑜晏若是死了,高伯乾还活得下去吗。
所以林瑜晏一定是生不如死,却不能死。
天呢,上天为何总是叫坎坷之人如此命薄。
少年泪目于心中呐喊。
他搀扶着林瑜晏缓缓朝着青阶而上。
—— —— ——
仰头看,门上匾额高悬‘郡守府’三字。
少年不知这里住着谁。
林瑜晏要来,他就陪着来了。
可这里好像都是恶人,他们拿着林瑜晏手里的白布进去通报,很久也不见一人出来宣见。
林瑜晏就坐在青阶上气喘吁吁依靠着顶梁黑柱。
等得太久,身体困乏到睡着了。
少年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林瑜晏身上。
又过了许久,一人狠狠一脚踢在林瑜晏身上,惊怒了少年,惊醒了林瑜晏。
少年豁然起身,愤愤欲要争执,却被二人架住了身体。
此时门庭之中缓慢而来一人,少年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上次擅闯宅邸的带头官人,于是更加奋力挣扎:“瑜晏!瑜晏!你来找他干什么!瑜晏!我知道你舍不得高公子,舍不得他死,可你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啊!这只会叫他更伤心。这可不是为高公子好,你以为你死了,高公子就能独活吗!”
“堵上他的嘴!”高仲坤淡淡一声令下,少年的嘴就被自己的衣摆堵个严严实实,呜呜挣扎。
林瑜晏支撑起身体,扶着柱子艰难起身,他淡然地看了一眼少年,主动朝着府内去了。
少年不知道那个不会说话的林瑜晏能跟高仲坤聊些什么。
也没花多久的时间,林瑜晏就完好无损的出来了。
郡守府外,高仲坤步履缓慢平稳地走出,在林瑜晏方才咳出的一滩殷红之血前停下脚步,双拳紧握,口中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腔:“林瑜晏,去日无多,好自为之。”
高仲坤清泠的声音在空旷的街上回响。
好半天,少年才看见林瑜晏冲着郡守大人淡淡一笑,不紧不慢上了马车。
高仲坤繁复纠结的官服紧紧裹在身上,看起来沉稳端庄。
“林瑜晏!”
马车之后,高仲坤声音传来,林瑜晏顺着抬起头去。
只见高仲坤站在雪地里朝着林瑜晏的马车一揖到底,如此厚待相送。
原杀气腾腾的二人忽然一副相亲相爱模样,这让少年一时之间有了一种是非不辨、晕头转向的恍惚。
抑扬顿挫的马蹄声在林瑜晏耳边回响。
他坚持坐在马车之外,仰头看着苍茫北国的天空,空荡荡,一只飞鸟也没。
眼中却慢慢绽放着傲雪寒梅,殷红刺目。
每一个大雪弥漫之天,林瑜晏但凡踩在雪上,心中便伤痛欲绝。
每一步,都能发出骨头咯咯吱吱之声,每一步,都能听见狂风劲雪中夹在着刘承的哀嚎,叫林瑜晏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 —— ——
夜里回去,少年给高伯乾开门来,面色始终阴沉沉不好。
于是高伯乾关怀问道:“小儿,何故不乐?”
“你一定要好好对瑜晏!”他没头没脑说出这样的话来,高伯乾定定神看着少年,严肃问他:“发生何事了?”说着,一边已迫不及待迈步朝房中而去。
身后少年一把拉住高伯乾,解释道:“瑜晏没事,好着呢,今日还出去走了走!”
“出门?”高伯乾定在原地,有些担忧。
少年嘟着嘴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你,我劝不住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出门做什么?”高伯乾总觉得心中害怕,胳膊却被少年拖拽着:“我估计,多半是因为你的买卖。”
“此话何意?”
“你真以为瑜晏呆了吗?从你的表情都能看出来。你瞧瞧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换了钱。我跟瑜晏都知道。所以……”少年停顿一番,认认真真看着高伯乾:“瑜晏今日去找了郡守大人。”
一听这话,高伯乾急了,横冲直撞的朝着屋子走,少年在后边死命的拉住,嘴上慌忙喊:“郡守大人没为难他,两人就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少年脚下打滑,被高伯乾拖拽着在雪地里滑走:“瑜晏这么做也是为咱们好。他舍不得看你受罪,你怎么忍心怪他?”
暗夜之中两个人站在原地。
看着少年天真的眼神,高伯乾怎么舍得对林瑜晏生气。
那少年始终没拦住高伯乾,紧跟着也冲入房中,关上门去。
林瑜晏跪在案前慌忙收起竹简。
目光迎上跨步而来的高伯乾,瞧他气势汹汹,林瑜晏心脏狂跳,真是到了某种时刻,林瑜晏还是害怕着高伯乾。
却没料到,包裹上他的竟是个拥抱。
让林瑜晏的身体就像一朵暗夜之花,在高伯乾这张温床中滋生的更加繁茂。开在艳丽的黑暗中。
少年失语,慢慢退出房间,在长廊上长呼一口气,冷白色的雾气升腾着消失在黑暗里。
房间里传来羞人的声响,少年却不觉得羞涩,反而坦然的认为这是人间最好的交合,胜过男女之间。
如同纯洁之花在冬季绽放。
—— —— ——
一朵,纯洁之花。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开在桥那头的拒霜花。
花瓣落在林瑜晏的青丝上,他是那样慈悲之人,配得上雪白之花。
近日以来,高伯乾总是早出晚归,林瑜晏很少见到他。
少年心中几分失落,所以每日陪着林瑜晏说话,下棋,或是常常看着林瑜晏在竹简上不停的写着自己认不全的字。
他拖着惨败的身子,瘦的好似皮包骨。人也脱了形,五脏六腑都似挖空了一般。
转眼间,又要立春。
北国的春始终来的晚。
家家户户的孩子们手里敲打着竹子木棍总要弄出些响声,一年才算热热闹闹。
林瑜晏坐在院子里,衣冠楚楚,黑发间带着金簪。
那是刘承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听着墙外的热闹声,林瑜晏也止不住笑。
少年在灶房里忙活着做些好吃的,虽然林瑜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可这总是一年到头,要弄些好的来。
一阵烟熏雾缭将灶房里的少年呛了出来,眼泪汪汪猛咳几声,一边说道:“一年都过去了,那老道人真是骗子!还说我会富贵!”
看少年擦着眼泪,朝林瑜晏而来,身上还带着呛人的烟味,林瑜晏也忍不住掩着唇角低咳两声,他咳嗽的很小心,生怕将心肺吐出来。
“倒有一句,算他没说错。”少年嘀咕着,说道:“我能重获自由。”
林瑜晏笑的浑身难受,也忽然想起去年立春之夜在聚茗馆里,那个会占卜的老道人。
虽没有收自己卦钱,可林瑜晏还是苟延残喘的活到至今。
如今听着新一年的动静,连林瑜晏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是恶人多长命。
“望公子好自为之。免教今生入黄泉,做个伤心鬼。”
老道人的话如今林瑜晏还记得,可他宁可黄泉路上做个伤心鬼,也不能好自为之的活着。
想着那些,有的没的。林瑜晏取下身前带着的白石,在手心里紧握了一会儿,随后放在眼前,眯起一只眼在阳光之下静悄悄地看着。
雪还没融化,太阳已经放出了光芒。雾霾与阴云总会过去的。
—— —— ——
高伯乾今日绕到了聚茗馆取回了一些东西。不过珍贵的也没几样了。倒是有些旧物,在聚茗馆里存放了很久。
方夫人这半年来也老了不少,女人总是老的快一些,可眼见着高伯乾都生出了白发,何况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
临走出门的时候,方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瑜晏还……活着么?”
虽然这样问并不礼貌,高伯乾却并不在意,“活着,就是不怎么好。这辈子太受罪。”
“是啊是啊,太受罪。”方夫人唠叨着,总是话里有话的说:“他就是太受罪了,有些什么的,你一定要担待着他。别跟他一般计较。打他小就任性。”
那话在高伯乾耳朵里打着转,高伯乾愣愣神随即点头允诺:“夫人放心。这节日您也忙,快回去吧。”
“等等!”方夫人又叫住了高伯乾,扭捏一阵,若有所思的说道:“这儿还有不少瑜晏的东西,你一并带走吧。”
看高伯乾面色有疑,方夫人叹一口气,意味深长的感叹道:“我那弟弟有呆症,你是知道的。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他曾见天在竹简上写的那些字儿,其实都是生平记忆里的故事。我想他是怕自己忘了。真是可怜。”说着流下两行泪。
高伯乾记得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便见过,只是不知道方夫人还收下了那么多:“如今你载走吧,日后等他……”方夫人犹豫着本想说出:日后等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你便没事给他念念过去。
转念间,便紧握上高伯乾枯老粗糙的手背,轻拍着改口道:“日后等他去了,你便烧给他吧,好叫他在那里有个念想,不寂寞。”
这话很悲伤,甚至听起来带着诅咒的意味。
高伯乾有些反应不过来,因为他认识的方夫人不是这样不会说话的人,这般戏言别人的身后事,于礼于情都不妥。
高伯乾无言以对的安慰着方夫人,随后一个麻袋叫人抬着来了。里面是满满的林瑜晏手写的竹简。
载着这么一车东西,高伯乾缓缓驶向远方。
空气中,留下方夫人一声长叹。
世人都道女子多情,男子薄幸。
实则,男子若是痴情,那就是要命的执念。
方夫人低抹一行清泪,徐徐缓缓入了聚茗馆去。
聚茗馆,一段情始于此,也终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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