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城门倾颓，乱石纵卧，阴刻着’枉死’二字的城楼牌匾一拍两断瘫软路旁，守门的夫诸双兽久未修缮，亦是一副缺角损耳般模样。整座城像是在铁水中焚过一通，苦杏仁味的风吹了满城，斑斑锈迹攀上残壁断檐，朽木之间尚悬着几块碎布避着风头呜呜咽咽地响
主路残墙后的隐蔽处斜坐着个女人，双目半颌半闭，她身披一件破旧斗篷蜷腿靠墙，月淡修眉，容貌清丽，只是面上皮白青痕，略显疲惫。破屋只一墙之隔的旧街道上偶有淅索瓦砾破碎声，不知是什么正游荡来回着，细小的声音汇在一处越走越近，女人却状若未闻
“活下去”
语声反复不断回环，渐次递进逐渐惶然，每重复一次，女人的手指便反射性地弹动
墙外蓄意的动静愈近而愈缓，起初那声音还在窗外不知何时已入了室，有张无形之弓被拉开了，弓弦上沾满枉死城中焦干了的石灰，将羊肠颤抖声控制在猎物耳力之外
“…活着，活下去！”
声音切切不似天边来，反贴着脊骨向上攀，直奔灵台，嗡然炸开，识觉为之震动，魂体为之沸腾，心口处的钝痛也真实起来
女人蓦然睁眼，一双殷红的鬼爪近在咫尺，寒光贴着面来，那抹锐色自带风动，做势就要刺入眼球。惊惧之下女人侧脸闪开，那双利爪好险没有伤害到眼，仅在面皮上留下一道血痕。女人头昏似地甩了甩脑袋，好在脑中的声音适时停止了，气味声音，地面粗粝的触觉，还有视线中诡异的身影，都令她清醒
“什么人”，她开口，声音暗哑，视线上移
对面的鬼爪连着一具残破的身体，脑壳迸飞了，整张脸也仅留下眼下那半张，鼻上有颗明显的痣，算是唯一标志。那鬼一击未中，它正张开四足伏在地面，鼻上痣便随着不断嗅探地面的动作而颤动，它的躯体上裹着层黑纱，魂体露出的部分也不全呈自然透色，而是红色水波一般的纹路，湿漉漉的。
回答她问话的，又是朝着门面的一记凌厉爪击，碎瓦迸石之声响彻内室
女人又躲开，只是方才苏醒四肢尚无力，躲开时动作没跟上反应，又见了血
那鬼乍闻血腥似乎大为兴奋，咿咿呀呀凌厉叫唤，待舔干净了指甲上的血痕，又一嗅一移地去舔地上的滴血——想来这位不但是凶鬼，更是同类相食失了理智的那种
女人心道不妙，仔细着朝反方向扔了块石头，凶鬼不动，反顺着血味逼近
不听不见，唯独嗅觉可用
她抓起角落堆积的尘土先是扫去地面血痕，此地地表灼热，连带尘土握在手中亦有灼烧之感，她眉头也不皱就往自己伤口上铺，倏忽流血成烟，魂体归整
凶鬼稳闻见血雾又一度凶性大发，说时迟那时快，抽吸着，连步带跳得欺身而来。不过女子早有防备，足尖勾起脚下朽木，侧躲反手，当头一记劈。裂木扬灰，五味不明，凶鬼顿时乱了方向，她才抓紧机会有条不紊，翻身出屋，一步踏檐上去
三，七，十，再加上屋下那一头
四方残垣旧街巷间竟伏了如此多凶物，还皆是些了削去眼耳二识以嗅觉游荡，这些‘杰作’绝不自然，人为的恶意为此处平添一份诡异
心中的弦还紧着，不敢有半点松散，诡异的气氛与空气里的苦杏仁味融到了一处，令人反胃
纵观己身，她一来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二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只见己身衣着破落，胸口膻中一道利落剑伤边缘稍稍泛红，浑身也无甚辨别身份之物，唯腰上藏有个小袋子——里头数颗粉色丸子，几贯钱，还有一册被撕去了后半的纸本
袋子里的物件，甚至连袋子本身瞧着就不属凡品，与一眼破落的衣着外表形成鲜明对比，这些要素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就显得不太合常理
好歹自己看着武德充沛的模样，难道是偷来？抢道？又或是路上捡的？总之怎么就不像她自己的…
她取出一颗小粉药丸喂鱼似得往下扔
堂下那位见状大喜，追着丸子跑，一口吞进肚。浑身红雾顿了顿，她似找回一阵清明，可惜只余半面看不懂神色，只听得嘴里疯了般地念，“来了！浪来了，快跑你先跑”。随后边喊边演，又疯又癫，也不管后头有没有人自己先跑了个没影，浑不知所谓
“…”，药大约是无毒的，就是药效么很难说…
钱财丹丸且不论，翻开那半册巴掌大小的纸书，扉页间恍然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陌生名字，随着视线扫过晕了水般散落开去，阅后即褪
“槐序，槐序，杨槐花序”
正走神时，下堂恶吼又起，远处几头恶鬼寻着血凑过来厮打在一处，横冲直撞间一把撞断破屋梁柱，栋折瓦倾，轰隆一声，顺带将檐上君子一同撩下了地
恶鬼追打互食，女人寡不敌众时而闪躲，时而反击，她从灰烬堆里抄上了一双刀，使得顺手却没数自己揍倒了多少恶鬼，只知自己跑开很远，却总是有东西嗅探着追来坠在身后尾大不掉。正思索退敌之策时，只见身旁忽闪一箭，箭尾插着根艾叶，当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直愣愣定在群鬼聚集之处
一触地，艾叶箭尾便自燃起来。那味道刺鼻又烫眼睛，凶鬼们见之则避，见了天敌似得一下散开
只听得身后有人压着声音冲她喊，“这位娘子快过来线外，撑不了多久的，快”
那人指着不远处地面一条红黑色划作的粗线，圆弧状看不到头，穿墙过院，线条到处无所阻挡，霸道得很
“愣着做什么”
艾草焚烟细微，那人话音刚落，那烟条忽而收束成线，摇摇欲坠。凶鬼们闻见风势一散，果又有蠢蠢欲动之相，可见此人所言不虚
女人不再犹豫，收刀拔腿便越线而去
她的衣摆将将过界，地面红色便发了光，犹自升起一道圆弧形屏障。追来的凶鬼们‘咚咚’两声撞在空气墙上，失了目标般连连后退，果然也没有再度近前
“承蒙衙内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女子反着握刀抱拳相谢，并取出一吊钱略表感激
衙内其人背脊弯曲前倾，背着弓，身着灰蓝色布衣全然一副差人模样，只是衣冠脏乱，独独嘴边两撇小胡子硬挺发亮，仿佛将这两撇胡收拾干净是他生活的全部念想
“呵呵不客气哟，不才钱质，钱主任，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呐？”，他见钱眯了眯眼，左手推拒着，右手却顺势勾了钱往兜里放，将膈应的动作完成得十分流畅
她想了一瞬，道，“在下杨槐序”
脚下破烂掺碎瓦的地面逐渐平整，走不多久，已能见到完整的石板路，由地下晕上来的热气也不那么烫脚了
钱主任就这么领着槐序走着，说要替新来的找个落脚地方，一路上便也套近乎似得开始解释那些被恶鬼来历，“自大水祸后啊，挂不上三官之名，四处作乱的恶鬼增多，八大山会便下令捉拿。可要我说来，每回都去捉真正的大鬼就太过吃力。害，光拼命拼刀的事还好说，最难的是不知人家那鬼是否近过天，或者还留着什么靠山。”
一边是完不成的任务，一边是未知的阻力，夹在两层中间确实教人不好办事
“直接抄近路快些”，钱质左弯右拐尽挑些小道走，面前街景虽比之先前见过的竖壁破砖肃整许多，却也难掩败相，街巷两边均不见旁的差人，路上只有几名身披黑纱的路人，失魂落魄地踱步
“所以啊你说该怎么办？”
槐序笑着挑眉，不接话，不置可否
“都是自己人，小娘子在我面前不必这般拘谨”
钱质又道，“我来跟你透个底，此地小吏们为完成分派目标，每次便会将多余收集的伥鬼啊游魂啊养在枉死城中，需要时再统一网捞。就这些疯傻的最好收拾，无眼识无耳识，光用糯米米浆画个圈便不再逃。待到要用时候便下网，一捞一个准，不哭不闹的，即顶了人头又毫不费力的。你新来不知道大约是误入其中了，这不怪你…”
是此地小吏？不是我们？
槐序默默听过，笑曰，“原来如此，多谢讲解”
“喏就是那里了，今日见面即是缘分，那可是人要都要不来的好地方啊”，钱主任似领她来到一处宽阔地界，石板路没了地面又灼热起来，时不时有水从侧面水渠趟进来，又受不住高温瞬间蒸发，入眼不是阴白的蒸汽，就是干涩的暗红。钱质作指的地方就在暗红色地界上——一栋独立矮房，房后几颗干涩的树
“槐序小娘子来，莫要客气”
“嗯”，她颔首踱步过去，屋子外围陈设简单，都是些石碾、竹篮之类的日常物件，无甚特别。目视小屋地面墙面也十分平整，无凹陷，无阴刻，不见色不均之处，不似有什么外置陷阱
房门微开，钱质引着槐序到门前，自己退开一步
槐序没动，手放在刀柄上不动，另手照样也回了个请的手势脚下却站定了没动
世间多凶险，此人不可信。这间屋子状似平常，可平常之物为何独独出现再次不平常之地？大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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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 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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