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
阮安的眼睛被人遮牢,耳畔低沉的声音如是说。
就像之前,上班路上撞见被砍掉的头颅,悬挂在电线上,赵爽永远第一时间用手捂住她的双眼。
她说的也是:“别看。”
明明她也只是个年轻女孩,明明她自己当时也受到了惊吓,可她首先想到的,永远都是别人。
这一次轮到她了,她也要被人活生生砍掉头颅,那样年轻而美好的头颅……
“大好头颅待价沽,愿卿莫做无谓哭。”
她说,这是一位年青人被砍头之前,留下的一段遗言。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阮安不管不顾,奋力推开眼前的遮挡。不,她要看,这一次,她一定要看!
她要逼退自己的软弱,哪怕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至少,她要自己记住,记住这几张面孔,记住大家最后的样子!
赵爽的眼神,从阮安身上滑过,她身后的屠刀已经高举,尽管五花大绑,可她的姿态是那样的凛然不屈,没有一丝惊慌与怯懦。
最后,她用尽全力,望向天空——
那天的天空阴云密布,可就在刀砍下来的一瞬间,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从缝隙里落了下来。
落在他们身上,脸上。
大好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开来,然而,他们的躯体没有倒下,阮安的双眼被鲜血的颜色占满,那样鲜红的颜色,宛若熔浆,像老聋子火塘里淬炼铁器的烈焰,能把人眼睛都灼伤。
天空云层闭合,那道光,随着他们头颅的落地,消失了。
赵爽、韦东、倪振邦,一些在仓房里干着活,唱着歌的人,还有更多她不认识的人,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强烈的耳鸣突如其来,眼前的一切都失真,阮安仿佛置身梦中,浑身无力,混混沌沌。可她依然倔强的睁大双眼,不肯眨一下。
“阮安、阮安!”
有人大力的摇晃她,接着,她似乎被谁抱在怀里。那人力道很大,臂膀勒着她,一声声叫她名字。
阮安机械的转动眼珠,她觉得自己真是在梦中,眼前竟然出现了华东霆。
他逆着光,脸上的神情看不分明,正低着头看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无意识的开口。
华东霆无暇回答她的问题,眼角余光瞄到军队的人已经端起了枪。
方才的斩首,起到了反效果,进一步激发了示威游行人群的怒火,没有人因此而恐慌退缩,反而同仇敌忾,手挽着手,朝士兵们枪口处撞。
先前下令的军官慌了神,只想镇压住这翻涌的怒潮,他接着下令,命士兵们瞄准。
“开枪!”
枪声四起,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去,华东霆一手揽着阮安,一手护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胸膛。
他带着阮安后退,忽然发现附近有个士兵,已经瞄准了阮安,就在他手指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华东霆一手握住枪管,朝上一抬,子弹射向空中。
华东霆顾不上被灼伤的手掌,顺势朝前一伸,夺下士兵的枪,一只胳膊抱着阮安,将枪夹在腋下,拉栓,开枪,一连击倒好几名士兵。可这样一来,惊惹到更多士兵,他们纷纷将火力朝华东霆集中。
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华东霆抱着阮安就地连滚,子弹打在他们身旁,打出一连串的火星。他滚到一处能藏身之地,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士兵们拉动枪栓,又要进行新一轮的射击。
目光四下一扫,操起一杆掉落的旗帜,像投标枪一样,那杆旗帜直直朝着骑在马上的军官而去,飒飒做响,洞穿军官的胸口,连人带旗栽下了马。
士兵们傻眼了,射击顿时停止。长官死了,他们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游行的人群得以喘息,呐喊着冲开士兵们的围困。
华东霆趁乱,连拥带抱将失神的阮安带离。
他把她带到附近一间小饭馆,饭馆里一个人都没有,柜台上放着一罐罐酒。华东霆拎起一罐来,顺势将阮安往桌子上一放,一只手圈住她,一只手拎着酒罐子,用牙咬掉外头的红布,含了一大口酒,尽数喷在她脸上。
浓烈的酒气,猝不及防吸入鼻中,阮安顿时呛咳起来。
华东霆捏住她脸颊,逼迫她张开嘴,把烈酒往她嘴里灌。
阮安被动喝下好几口烈酒,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烧下去,烧回了她的神智,她更加剧烈的咳嗽。
华东霆这才停手,撑着桌沿,脸挨她极近,观察她的神色。“好点没有?”
阮安怔忪了一下,用力将他推开,跳下桌子,跌跌撞撞往外头跑。
“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你现在过去,你能做什么?”华东霆也没阻拦,只在她身后冷声说道,“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就能让你满意吗?”
这个时候,她的知觉似乎才恢复,只觉得痛,全身都痛,心最痛。
阮安站在那里,背对华东霆,她单薄的双肩不住颤动。
华东霆冷硬的声音,不由自主软下来。“想哭就哭吧,眼泪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让你好受一些。”他想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行为,“你方才受到强烈的刺激,有些失魂症状,是个人,头一回眼睁睁瞧见杀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你现在赶紧回家去,这几日不要出门,哪里都不要去,杂志社那边更不能去。”
她颤动的双肩猛然僵住,阮安红着眼睛回头:“什么都不做是吗?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阮安,别犟。”华东霆声音无力,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可我的邻居死了,我的同事,我认识的人,他们被人屠戮!”阮安沙哑着。
华东霆无言以对,抬眼望见外头的街道,更多荷枪实弹的军人,快速朝着青云路那边增援。这一次,士兵们抬着机枪。
枪响了,如阵阵狂风,山呼海啸,又快又密。
烈酒在体内火一样燃烧,阮安只觉五内俱焚,自己仿佛随时要炸开。
她踉跄着奔出去,街面上,行人断绝,青云路一带被封锁住,示威游行的人群被堵死在里面,机枪肆无忌惮的向人群扫射。
这是**裸的屠杀!
“这里不是战场,他们也不是敌人!他们是学生,是工人,是知识分子,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跟那些军人都一样,都是中国人!我们自己的军队,为什么要屠杀自己的人民?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犯了什么罪!”
华东霆死死拉住阮安,不让她过去,硬拖着她离开,她拽着他的衣领,大声质问。
华东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冷冷看了看那些射击的军人,牙咬的咯咯作响。
……
阮安从自己小床上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她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的安祥里,好像后来人事不知。
这两天,她像是病了,又好像不是生病,隐约似听见总有人在旁边说话,还不少人,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一些人影在眼前来回闪现。
她看到了赵爽他们,他们只是笑着看她,不说话。
天光从老虎窗外落进来,照在她脸上,这光没有温度,无数灰尘颗粒悬浮在光里。这些灰尘平时看不到,就以为是干净的,其实它们无处不在。
阮安起身下地,打开房门,坐在外头客厅圆桌旁的丁婶见她出来,惊喜的喊李秀珠。
“小姐,小小姐醒了!真是谢天谢地!”
李秀珠房间里传出急切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反倒放缓下来。她拉开门,看一眼阮安,淡声说:“丁婶,把炉子上煮的粥端进来吧。”
丁婶答应着去了。
阮安走到洗脸架前,上头镶着一块小镜子,她抬脸望见镜中的自己,憔悴了许多,但她还活着。
无声的洗漱完毕,就在桌前坐下,李秀珠的眼睛始终跟着她,见她坐下,走到她对面,也坐下,可她们俩谁也没开口说话。
听说阮安醒了,丁叔、老丁和大壮也都从楼底下上来,这几日局势混乱,没法出车,也不敢出去乱跑。
一上来,瞧这母女俩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都不讲话,一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状况,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对阮安说,想要劝慰她,也都张不开嘴了。
丁叔心有余悸说:“小小姐醒了就好,万事不如平安。那天外头闹成那样,老丁跟大壮都出去找你,回来的时候,瞧见你一个人在弄堂外头,靠着墙,叫也没反应,真是把我们都吓死了。”
阮安没有作声,丁婶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粥,搭配几样小菜,她一声不吭的吃完,把碗递给丁婶,这是还要一碗的意思。
平时阮安食量不大,从来吃饭只吃七成饱,极少见她这样,丁婶询问的看了看李秀珠,李秀珠对她一点头,丁婶就又给阮安盛了满满一碗,她又吃光了。
五斗橱上摆着一只老旧的座钟,时间显示已经下午,阮安吃完了,从衣架上摘下外套,就要出门去。
“我去杂志社了。”她说着,就往外走。
丁婶丁叔都看李秀珠,她却没阻拦,显得跟平常一样,淡淡说:“那你早点回来,我们在家等你。”
“知道了。”
她也很是寻常的应了一声,老丁立刻推了一把儿子,大壮赶紧跟出去。
“小小姐,你坐我车,我送你过去。”
阮安没有拒绝。
房间的门关上,丁婶这才对李秀珠说:“就这么让小小姐出门吗?这两天外头跟疯了一样,到处抓人,听说打死了好些人……”
李秀珠望着大门说:“拦不住的,她想做的事,打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如今对门的赵爽又出了那样的事……她出去走走也好。”
“可是……”丁婶还是害怕。
李秀珠叹了声气:“经过杭州那些事,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也想开了,她虽然主意大,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已经这样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选择相信她,不会做出置我们于不顾的事情来。至少在她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姆妈的。”
阮安就站在门外,看着对面赵爽房间上了锁的门,对于母亲的话,她也听到了。
她知道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母亲心里其实很害怕,怕她会跟赵爽一样,更怕会刺激到她。
大壮拉着她,街上商店关门,路上没什么人,连车也极少。途径文医生的诊所,大门也关了。
那天的事情,文医生应该也知道了,他或许也去了那边。但是大壮刻意绕开了青云路,他一路上也不说话,把阮安送到杂志社大门口,就准备坐在踏脚上等她。
阮安说:“别等我了,我有些事情要做,你先回去吧。”
大壮不肯。
阮安看了一眼杂志社的大门,外头并未上锁,“你待在这里反而不好,更引人注意,知道里头有人。我需要找点东西,不想被人知道。”
大壮这才离开,只要是阮安交代,他总是会听她的话,他更不想给她惹麻烦。
阮安推开大门,里头没栓上,看来有人在,她径直上了编辑楼。
楼里,社长老杜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编辑室里,两天不见,他竟衰老了一大截。
“阮安,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听到楼梯上的动静,老杜扭过脸,有些意外。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阮安发现老杜满脸泪痕。“社长,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老杜眼里一片潮湿:“你是不是来收赵爽遗物的?呐、她的桌子上,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抽屉里还有一盒茶叶,是信阳毛尖。赵爽是信阳人,信阳你知道在哪吗?”
老社长絮絮叨叨的说话,阮安也不打断他,配合着他的话,说:“不知道。”
老杜走到赵爽桌前,“是豫南,河南的最南边,挨着荆楚。所以,那里的人,既有河南人的憨厚,也有荆楚人的头脑,做起事情独立果断,至刚也至柔。”
他接着走向另一张桌子:“这是小胡的桌子,他是湖南的。”又指旁边,“那是小孙,她是宝山的……”
老杜挨个说着,恍惚间,他们一个个出现在眼前,端着茶杯,拿着稿子,热烈的讨论,社长社长的叫他。每个人脸上都是舒展的笑颜,鲜活的,生动的。
“他们如今都没了——”老杜的语气,陡然一转,“仅仅这两天,300多人被杀,500多人被捕,还有5000多人失踪,下落不明,未卜生死。我这个社长无能,保护不了大家,更没有勇气像他们一样站出来……”
老杜背过身去擦眼泪,阮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末了,老杜擦一把脸,对她说:“我要去给他们家里发电报,把钥匙留给你,今日过后,杂志社也要关闭了,你请自便。”
阮安说好,看着老杜步履沉重,腰背岣嵝着下去。
她独自惝恍的站在那里,少顷,老杜的声音,遽然从楼梯处传上来,打破这一片死寂——
“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苦难就会蔓延,失明就会传染。眼睛失明,接着是心灵失陷,最后就是人性沦丧,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受尽凌辱之后,是绝地反击!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人点燃火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助燃!所有的人都失明,然后再复明,这是上天的惩罚,惩罚那些无视别人苦难的人!”
老杜的声音,悲怆,凄凉,起初声音并不大,后来越来越大,像一个失魂的人,突然发足狂奔,在暴风骤雨中呐喊,最后与风雨共鸣成一处,形成狂潮,拍击人心。
阮安眼睛发热,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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