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霆办事的效率，一如既往的高。说要给李秀珠换窗帘，第二天上午，家里就来了一堆人。
领头的像个洋行经理，带着手底下工人测量尺寸，亲自为李秀珠介绍各种布料的样子。除了传统的布料外，还有金丝绒、拷花绒、烂花绒等，应有尽有，厚厚一摞子布样，随她挑选。
李秀珠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昨晚上跟阮安闹的不快，也似乎都消散了。那位洋行经理还带来了许多西洋手工蕾丝，是她以前没见过的，说眼下上海最时髦的就是这些。
“虽说咱们家是苏州织造署出来的，也算有过一些眼界，见过不少好东西，但是吧，这上海滩的好东西，在别处还真不容易见着。”
李秀珠和丁婶俩，摸着那些蕾丝与布料，啧啧称赞。
李秀珠挑来挑去挑花眼，“这样多，不如你给我推荐一个？”
经理说：“好的太太。这款法国丝绒，是最新引进的一种人造丝产品。外观绒毛富有光泽，手感柔软，且垂悬性好，不仅适合做窗帘，做旗袍也是好面料。”
“这样好的料子，拿来做窗帘，是不是太奢侈了？”李秀珠摸着，果然如他所言，“做这些窗帘用的料子，都好做好几身行头的。”
“寻常人家是不舍得拿来做窗帘的，但华先生特意交代，要给你们最好的。”
屋子里闹糟糟的，阮安简单洗漱了一把，提着一个手提包袋就要出门，这一次，李秀珠问都没问她。
走到楼下才发现，原来华东霆双手插兜，站在楼门洞外头，李秀珠一准早就在窗口看到。
他站在楼洞外的一棵树下，比树还要挺立，很难不被人注意。但阮安就当看不见他，提着包袋走自己的，结果又发现，他竟然跟了上来。
她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俩人前后也就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她不理他，他也不主动找她说话，就是跟着。
阮安心想，看他能跟到什么时候，看谁能熬得过谁。
这日刚好礼拜天，工厂里做活的男女工，通常这个日子在老油头的澡堂洗澡，见到华东霆亦步亦趋在阮安身后，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
“阮安，出门去呀。”
几个熟悉些的时髦女郎，在长脚鹭鸶的理发店里扎堆做头发。上海在经历过先前的至暗时刻后，开始逐渐恢复。生活还要继续，娱乐花头样样少不了，各类信息情报触角最灵敏，接触最多的，自然是在租界舞厅咖啡厅这样地方做工的女郎们。
其中一个女郎叫露露，一头短发烫，内里就穿一条睡裙，外头裹着宽松的外袍，脚下一双湖色缎绣花拖鞋，姿态潇洒，在这群时髦女郎里处处算得上出挑。
她脑袋上一堆小发卷，正百无聊赖的在理发店门口抽烟，见着阮安便连声唤她：“以前听赵爽讲过，你会画衣裳样子，又很会做搭配，想法蛮灵的，一直想要找你帮我参考，不晓得你几时有空。过阵子，电影公司和杂志社，要联合举办游艺会，阿拉也要去参加，想要听听你的想法。”
闻言，长脚鹭鸶脑袋伸出大门外，惊叹：“哦呦、电影公司的活动啊，露露呀，侬档次高级了呀。不早讲，我也要专门为你打造一款发型才好！要说时髦不时髦，头势最要清爽。”
露露红唇一扬，说：“阿拉什么时候不高级了。”
“你高级，高级怎么还在长脚鹭鸶这里做头发，你应该去南京路的美发厅才对嘛。”大明白嘴欠，非要插进来。
“在我这里做头发怎么啦！”
长脚鹭鸶一听，即刻丢下手里的活，嗓子都气尖了，冲出来两只手叉腰，斗鸡一样对着大明白吼。
大明白说：“南京路的美发厅里，有外国烫发机，你有不拉，里头照人的镜子，都是镶金的。”
长脚鹭鸶更气了。“你个憨巴子，你还敢小瞧我？阿拉只是没钱，才把美发厅开在弄堂的，并不是手艺不好！”
露露哼着冷气说：“大明白，可以啊，成天围着你的老虎灶，还知道南京路美发厅的事。怎么着，背着你家里的母老虎，偷偷带相好的去过？”
大明白立马败下阵：“你别乱讲哦，我也是听前头烟杂店的徐阿大讲的。徐阿大讲，旁边弄堂的迷思陈，就是也在舞厅上班的陈美思，你那个死对头，刚在南京路美发厅新做的头发，人家讲，她也要去参加什么游艺会，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别到时被人把风头全抢光！”
“要你在这里装相！”
“陈美思怎么啦，她在南京路做头发又怎么样，你给我说清楚，老娘哪里不如她！”
长脚鹭鸶不依不饶，像一只被惹火的公鸡，追着大明白吵，露露也丢下阮安，加入进去。三个人闹腾的不可开交，大明白苦着脸找凤姑求救，围着凤姑直转圈。
阮安没等到露露说下文，却也有了意外收获，她心里有自己的筹谋。
只是眼下……她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华东霆，当务之急，还是让这个人知难而退的好。
她索性那一天，沿着大统路一直走，街上的商铺也在陆陆续续恢复营业，反正客人也不多，她就随意的逛，漫无目的的逛，看完一家又一家，中午还找了个馆子，点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好茶，慢慢的消磨时光。
结完账，走出馆子的时候，眼光四下一扫，没见着华东霆。
应该是走了，毕竟，像他这样的男人，对女孩子的耐心终究有限，可以付出一些金钱和便利，于他而言都是随手的事，可要触及自尊心，一次两次或许还能忍耐，次数多了，分分钟甩手走人。
本来动机就不纯。
阮安笑了一下，只觉心头松快，结果刚走没几步，就发现华东霆在马路对过，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优哉游哉的走着。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条马路，看路的时候会看到他，看橱窗的时候也会看到他，遇到工人搬家具，从大衣柜的镜子上，还是要看到他！
不管阮安想不想，这个人就跟阴魂不散一样。
他就是故意。
阮安倒被激起了逆反，转身跳上一辆电车。
电车只有一侧开门，刚好在阮安那边，她上了车，车子继续向前开，她还刻意朝上车位置看了一眼，再无人上车，这下可算能他给甩掉。
电车上的乘客并不多，阮安找了个位子坐，心情转好，盯着窗外看。不多时，电车到了下一站，这趟车是往北站去的，乘客许多是去坐火车，这一站就涌上来许多肩背手提，带着各种行李的人，其中有不少老弱妇孺，阮安便主动让出自己的座位。
刚将位子让出去，一抬头，发现华东霆已经站在她旁边了。
他身量高，宽肩长腿，穿着好料子的大衣，站在人堆里格外显眼，一只手握着扶手拉环，不发一言。
他是怎么来的？跑过来的？
可阮安没见他呼吸急促，甚至面色都不变。他反正也不吭声，她也沉得住气，随便找了一站又下了车。
一天下来，她逛的两腿发酸，直到吃晚饭的辰光才回去。不管她怎么逛，都没能甩掉华东霆，他一直跟着她回到安祥里。
他愿意跟，就让他跟好了，阮安打定了主意不搭理。
回到家里，李秀珠也不搭理她。阮安也走累了，落个清净，自行洗漱睡觉。
翌日，又是一大早，窗帘已经定做好了，一看就是连夜赶做。
洋行经理又带着工人上门安装，窗帘杆选了铜制的，两头都有铜铸雕花，两层帘子，里头白色薄纱，底下装饰用了蕾丝，外头一层帘布是墨绿色的法国丝绒，窗帘挽髻是麻绳粗细的金色粗绳，编织成麻花样子，垂着穗子。
李秀珠满意极了，就连经理也夸她眼光好。
“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就爱打扮，专门研究怎么搭配，我女儿就随我。”李秀珠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说。意识到自己提到了那个逆女，这才又不开心的讲，“她也就这一点随我。”
阮安照旧提着包袋出门去，一出楼门洞，华东霆还在老地方，两个人还如昨日一般，她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谁也不跟谁搭话。
安祥里的街坊们，看着俩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也都很默契的不打扰，只觉得很有意思。老油头和大明白去找凤姑打听华东霆是谁，各自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今次她可不会傻傻两条腿一直走，走路她是肯定比不过华东霆的，他毕竟是参过军，打过仗的人。
这一天，阮安把能坐的电车，差不多都乘了一遍，有轨的，无轨的，反正她也无事，每一趟上下都随心所欲。
电车载着她去到许多陌生地点，英租界、法租界、日租界、公共租界；天后宫、四马路、北京路……
上海这座城市，一点一点在她眼前，头脑里具象起来，她看到了不同阶层，不同人的城市生活。
一天结束，照旧是夜幕，她乘了一天车，华东霆就跟着她乘了一天车。
两个人照旧没有搭话，只是中途，偶有些站点，上来的人特别多，挤着阮安的时候，总是站在她身后的华东霆，会伸出一条胳膊，替她将人流分隔。
即便如此，阮安还是没有搭理他。他好像也无所谓，没有情绪，也不着急，替她挡住拥挤人流，似乎也只是出于对女孩的照顾，并非刻意。
有一种暗戳戳的较劲，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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