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自己家里消停了，对门范老师的屋子又热闹起来。
范老师经过先前罢工罢课一事，他的许多学生有些再没有回到教室，他也心灰意冷的回了老家，这间屋子又来了新租客。
人还没出现，房子里已经忙活开了，凤姑亲自监督着人打扫，李秀珠对阮安每天上午出门，晚上才回来习以为常了，对她的事情不过问，只忙着跟凤姑闲聊。
走下楼，还是老地方，那个人穿着轻便得体的衣裳，站的随意。
见她走出楼门洞，也只是状若不经意的看一眼，待她经过他身边后，才默不作声的跟上。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路，都快要成为安祥里一景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俩人之间好像在较什么劲，就看哪一方会先认输，而且，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
大家看的乐此不疲，只要阮安一出现，街坊邻居们统统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出来看她和华东霆。
阮安这次发了狠，既然你要跟，那就让你跟个够！大不了，她腿不要了！
她去逛了南京路，从头逛到尾，不仅两边鳞次栉比的商铺，还有一家一家百货公司。
从先施百货开始逛，然后是永安百货。除此之外，还有福利、泰兴、汇司、惠罗等。
几家百货公司的服装部和匹头部，是最有看头的地方，为了竞争，花样百出。
各类旗袍面料，有丝绸、呢绒、花旗条格冲维也纳绒、英国杂色棉纺绒、意大利鹰登旗袍花呢等。
能在百货大楼里消费的，都是中上阶层，服装部门里又分出各样小类，有偏传统的服装，也有专供的西洋款式。
最近热销的产品，会摆到柜台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要配上介绍的牌子。英商所办的惠罗百货，更是匹配英国裁缝驻店，按照顾客的要求，用本店的面料，缝制各式服装。
阮安的重点，自然是女装。原本逛百货的也是女顾客为主，尤其女装部，极少见到男人。女人们在那里挑选，试衣服，叽叽喳喳，阮安慢慢的，一样一样的看，心里想着，烦也烦死他。
果然，有售货员见到华东霆，就上前礼貌而试探的问他，是不是要给夫人选衣服，还热情的要帮忙介绍，买衣服的女客们也都好奇的纷纷打量他，阮安忽然升起捉弄他的心思。
她找到一名看上去正气的售货员，向她求助，说自己被陌生男人跟踪，恐怕是个专门跟踪单身女性的邪头，或者人贩子。售货员果然正义感顿生，帮她跟保安队的人汇报，并亲自带着她走员工通道，把她送出大楼。
外头霓虹灯已经亮了，夜晚的南京路，璀璨一如明珠。阮安走了一会儿，没再看到华东霆的身影，想必他被百货公司保安队的人给拦住，此刻正百口莫辩。
这样一想，心情松快，才感觉自己逛的饥肠辘辘。
特意找了一条背街小巷里的面摊，给自己点了一碗苏式面。正吃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抱着一个匣子，里头放着几样手工艺品，走到阮安面前怯怯的询问。
“姐姐，可以请你选一个吗？”
阮安放下筷子，见匣子里是小珠子做的耳环，胸花，以及一些小饰品，别在一块布上。
“是辑珠啊。”
阮安感兴趣的拿起女孩的东西看，她幼时曾在苏州见过，听外祖父说，以前苏州织造署曾为皇帝做了一件龙袍，上头缀有十万珍珠。不仅如此，还有珊瑚、母贝、玛瑙、翡翠。阮安未能亲眼得见，但一直对这样制作而成的衣服充满想象，年幼时就曾幻想过，这要是做成一条裙子，该是多么惊艳。
“都是你们自己做的？”阮安柔声问。
大一点的女孩忙说：“是的，姐姐。我阿爸在河上打鱼，有时会捞上蚌壳，我们就捡里头的珍珠，自己打孔，自己串。”
她们的手艺还很粗糙，做的样式也简单，最多是个方胜，或者挽个花样。虽然简单，制作起来也不易，是个耗眼耗心的事情。
女孩们做这些，分明是为家里做补贴，阮安便问她们，全都买了要多少钱。
两个女孩大喜过望，却涨红了脸，说不出应该多少钱，于是阮安便给了她们三块银圆。可大点的女孩坚持只收两块，问她原因，她也不说，拉着妹妹给阮安鞠了一躬后，才欢喜的跑掉。
似被她们的开心感染，阮安便从几样辑珠里，捡了一对细巧的耳坠子戴上，又挑了一枚花型图案的胸针别起。
赶在最后一班电车回去，电车到最后，车厢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每到一个站点，司机便一踩踏板，车头上挂的铜铃铛便“铛铛”做响。
阮安将那些小玩意儿拿在手里看，身边空位上，忽然坐下一个人。
那人是半路自行跳上车的，满车厢空空荡荡，他却非要坐她旁边。
“喜欢么。”
那人伸出手，手里也拿着一枚胸花。阮安一看，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女孩为何开口说请她选一个，而不是问她买不买。
“那两个小姑娘，常年在南京路上兜售这种小玩意儿，对附近每一条街巷都很熟悉。她们是卖货老手，最擅长的就是识别谁会给钱，谁好说话。你逛了那么久，肚子一定会饿，这附近不少江浙一带的人做小买卖，只需要一块大洋，还有对你外形的描述，她们就能带我找到你。”华东霆开诚布公。
“华先生好本事啊。”阮安不无嘲讽的说。
华东霆处之泰然：“任何一个常年混迹街头的小贩，都是不可小觑的，都有自己吃饭的本事，哪怕是小孩儿。”
他人高马大，而电车上的座位，长度跟空隙有限，他往那一坐，腿搁不下，一侧就挨着阮安。他身上的热度，他的气息，不可避免的要传递过去，有些逼人。
阮安拼命贴着车厢壁，心里已经有些恼了。“派人监视我就算了，现在又每天跟着我，华先生，你这样很没有意思。”
电车恰好到站，阮安起身要下车，可华东霆稳坐如山。
“麻烦你让一下，我要下车。”阮安克制的说。
华东霆还是不动。
前面司机已经在催了：“到底要不要下车啊？”
“要。”
“不要。”
司机望望两人，了然的笑起来：“搞什么搞，小情侣闹别扭，也别耽误我收工嘛。”
电车晃晃悠悠继续开起来，铛铛的铃铛声，不时响起。
阮安站着不肯坐下，好不容易才将翻涌的怒意压下去。
“华东霆，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冷凝着声音，“你做这些，是不是因为我拒绝过你？如果我的拒绝，让你觉得没面子，那只能说明你心胸狭隘。如果你非要这样，想从我这里扳回一局，对不起，你找错人了。”
“我想跟你合作。”他言简意赅的抛出这么一句来。
阮安怔住，继而迷惑。
华东霆正色说：“我想跟你合作。你想知道赵爽他们遗体的下落，能为他们做点事情，但你想走高宝琳这条线，不现实，也走不通。”
阮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走高宝琳这条线。”
“因为你对游艺会感兴趣。高宝琳是高庆松的掌上明珠，宋鹤卿是高庆松的手下，人是宋鹤卿抓的，说明他跟军方，或者背后什么人有来往，他自然清楚被杀的人，最后怎么处置，在什么地方。”
他生来一副浓眉利眼，盯着人看的时候，压迫感十足，似乎真能把人洞穿。
“但高宝琳从来不管外头的事，就算她肯帮你去问宋鹤卿，以宋鹤卿的为人，只会起疑心，对你更不利。”华东霆一本正经的说，“我跟着你，也是想看看宋鹤卿会对你动什么手脚。”
阮安面无表情的拆穿：“你这样跟着我，他能对我动什么手脚？”
华东霆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而高庆松，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插手政治，不蹚浑水。在整个华界，他控制着帮派与商会，他不会为了哪一方，而去得罪另外一方，他要的是平衡各方势力，玩的是权术。但这次宋鹤卿亲自动手，我猜这背后另有蹊跷，这也是我想跟你合作的原因。”
阮安说：“你想搞清楚，巡风小六在跟什么人来往，你可以自己去查。”
华东霆忽然问：“你知道赵爽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吗？”
阮安带着戒备，缓缓摇头。
“不知道也好。”华东霆神色不变，“我只能告诉你，赵爽，还有之前我们在杭州见过的陈先生，他们是一样的人，但他们被杀害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什么人。”
听到陈先生，阮安心里一咯噔。“你知道他们被杀害的真正原因？”
华东霆坦诚道：“具体不清楚，但我猜测，这两个人手里头，有别人想要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无法证实，想要证实，就必须顺着宋鹤卿的动作往下摸。”
阮安想到陈先生的怀表，怀表里藏的东西，可是赵爽，她想不出，赵爽手里能有什么东西，会为她招来杀机。
所以，巡风小六抓人，并不是高爷的命令，而是他背着高爷跟什么人达成了交易，只是他并没有拿到东西，才恼羞成怒把赵爽他们全抓去，让他们被当众斩首。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阮安的手，握着前排的靠椅，手指越收越紧。
“斩首是为了泄愤，也是为了引出她的同伴。”华东霆注意到阮安的愤怒，缓和了一下，“你跟她走得近，他们自然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难怪！难怪赵爽后来不让自己跟她一起，难怪砍头那天，她最后用嘴型告诉自己：别过来——
“他们遇害，恰恰说明，对方没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你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阮安盯着华东霆的眼睛，“你也想得到他们手里的东西？”
“陈先生遇害的地方，距离华家不远，他是被人故意赶进去的，这说明，有人想动华家的脑筋。”
华东霆没有正面回答。
小林建是埋在杭州的一个桩子，已经被他拔除，但他背后还有藏得更深的大鱼。
况且，玉璋这个家伙，也在上海现身，根据眼睛的情报，他去拜访过高庆松，双方搭上了关系，这两天互动往来密切。
玉璋是个令人难以猜测的对手，因为他不属于目前较量的任何一方势力，可他又跟西洋人和东洋人都走得近，眼下，又搭上了华界头把交椅，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
电车即将驶到终点，铛铛声已经开始提示。
华东霆站起来，朝阮安伸出一只手：“对我这个提议，你接受么？如果接受，我们就是合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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