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久久无法入睡,阮安索性披衣起来,坐在桌前。
她将陈先生的怀表,和赵爽送给自己的针织钩袋并排放在一起,两个人的音容笑貌,也自眼前浮现。
华东霆说,赵爽跟陈先生是一样的人,这跟她初次见到赵爽的感觉一样。虽然,她并不十分清楚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身份,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外祖父一生,经历过风浪与坎坷,经历过改朝换代,曾经告诫过阮安,做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永远不要搅入时政,那不是老百姓能涉足的领域。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可陈先生和赵爽,他们也只是普通老百姓,不是么?
还有那天被砍头的人,被枪杀的人,都只是普通老百姓,普通的中国人,微不足道。
阮安仰起头,透过老虎窗,看着漆黑的夜空,总有一些星星格外明亮,闪烁光芒。
他们是为谁死的?
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
有时候阮安真的很想知道,陈先生和赵爽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在做怎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他们无惧生死,超脱于世俗之外,将自己的生命做为助燃的火把,全然的燃烧。
“赵爽姐,你送我的东西,我会好好留着,但我还没有回礼给你。”阮安抚摸着针织钩袋,上面一针一线似还带着她的温度,“这一次,我也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次日,不打算继续出去荡马路的阮安,是被楼里嘈杂的声音吵醒的。姆妈和丁婶在张罗什么,声音从楼底下传上来,嚷嚷着让人小心一点,不要磕着碰着。
阮安奇怪的打开门,就看到华东霆领着几个抬家具的工人,将新柜子新床送入对门范先生屋。
李秀珠见她起来,都忘了还在跟她闹别扭,欢喜的说:“阮安啊,东霆以后就跟我们住一栋楼啦!”
屋子在凤姑的监督下,打扫的非常干净,地板擦的锃亮,窗户也焕然一新,赫然跟阮安家新装的窗帘一样,墨绿色的丝绒,金色的挽髻。
他的效率和执行力,果然十分卓绝,这是早就谋划好了。
华东霆穿一件白色衬衫,像初见那次一样,两只袖子高高挽起,让工人师傅将东西安置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过去,再次向阮安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新邻居。”
阮安看着他不动。这时,隔壁屋子的门打开,刚好在家休息的何星洲走出来,看到华东霆,微微一怔,随即掉头看阮安。
“何星洲,你今天有没有空?”阮安对何星洲说。
何星洲还有点懵,点点头:“有的。”
“我想请你帮我召集弄堂里的姐妹。”
何星洲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说:“好。”
“晌午后,我们在长脚鹭鸶的理发店里见。”
何星洲答应了,阮安道声谢,转回屋,砰一声将门关上,留下何星洲楞楞的看着华东霆。
昨夜,华东霆向阮安发出合作的邀约,虽然有些话他并未讲透,但阮安知道,跟华东霆合作,是一件有利的事情,而且明摆着对她更有利。但她也没一口答应下来,因为,她有自己的想法跟打算,还有自己想做要做的事情,不能教他知道。
长脚鹭鸶的理发店人满为患,何星洲办事十分周到,预先跟长脚鹭鸶打了招呼,他也乐意大家都来自己店里壮人气。
“阿拉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在南京路上,开一家自己的美发厅沙龙。”长脚鹭鸶憧憬说。
眼下他这间理发店,里头只有三张理发椅,墙上贴着月份牌,上头的时髦女郎带领最新潮流。长脚鹭鸶也是个时尚爱好者,最喜欢跟露露她们交流时尚情报,靠墙的一排长椅,经常也放一些画报,女郎们没上工的时候,不管做不做头发,也喜欢在他这里聚会闲聊。
露露率领着自己的一众小姐妹们,带了些零嘴,围在一起,看阮安带过来的剪贴本。
阮安本来就有搜集画报的习惯,这几天,她将上头的图样子和照片都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各种各样的款式,还做了相应的分类与介绍,让露露她们看的一目了然,她们很喜欢。
经过阮安这样一分类,服装的变化脉络,也随之清晰起来。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不仅服装的外形样式,甚至装饰变化,帽子以及各样搭配的小物件,从造型到材料的运用,了若指掌,像做了一本素材库。
姑娘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说这下露露不用担心会被陈美思压了风头。通过她们聊天,阮安得知,密斯陈和露露是打擂台的关系,两人都在一家舞厅工作,但各有自己的拥趸。
两人美得各有不同,也吸引了不少人追捧,最近她们俩在竞争舞厅大班的名头。
只有当上了大班,才有资格参加六月的名媛游艺会。但两个人都放出风声,说自己要去参加游艺会。
“那个陈美思,走路鼻孔看人,脑袋上嘛,好像顶了一座国际饭店!不就是去年花榜上赢了露露,就只差一票而已,有什么可傲的。”露露的好姐妹们,替她打抱不平。
在上海滩的舞场,有个花榜,每年都要评选出一位舞厅皇后。她们需要展示的不仅是外貌,同时还要有才艺,最重要的,是长袖善舞的本事,还要有多财的善贾。
说起来,这一次破天荒让舞女能参加名媛游艺会,还是云梦的唐小姐大格局。
唐小姐讲,如今上海的新女性们,充斥于各行各业,都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而不是寄生在男人身上,这样的女性都是值得鼓励的,应当鼓励她们积极参加社会活动。
唐小姐还讲,女性不能经济独立,不结婚便不容易安全的生活的时候,女性的生活,终究是悲惨的。所以,这次能够去参加名媛游艺会的新女性代表,必须具备经济独立、思想开明、恋爱自由,有一技之长,且能积极参加社会事务这几个特点。
游艺会举办的时装表演,才艺演出,最后的目的,是为了募集善款。做这样的事情很有意义,何况当天还有杂志报刊的记者,以及电影公司的人。
“就算当不了电影明星,能登上报刊杂志的封面与头条,也足够风光,等将来老了,也是能拿出来吹法螺,说给小辈人听的。”别的小姐妹也说,“唐小姐做的这件事,功德无量,利益众生哦。”
阮安看大家提起云梦的唐小姐,一个个都是景仰的口吻,也不禁好奇问:“这位唐小姐,什么来头?”
“在上海滩,你谁都可以不知道,也一定要知道唐小姐。”露露说,“她是上海妇女界的领袖,名媛里的天花板,时尚里的弄潮儿。当然,人家出身好,生来便是太子女,但也只有她,当得起一声‘女公子’的称号。”
那就是女中豪杰的意思了。
这位唐小姐,跟华东霆关系匪浅,应是旧相识。从今日听到的来看,她跟华东霆着实登对。
“唐小姐的云梦时装公司,在上海滩也是独一份儿,请了很有名的画家做设计师,法国回来的裁缝进行制作,立体剪裁,更能体现女性身体的曲线美。只是,千金难求啊。”露露怅然若失的撇撇嘴。
上海最顶级的名媛,有身份地位的女性,才有资格在云梦时装进行量身定做,其他人更多的还是选择几大百货公司里的时装制作。云梦推出的最顶级的礼服,更是从来不对外出售,它是会员制,能成为云梦的会员,门槛不低,但越是如此,越是受到追捧。
“云梦时装制作的晚礼服,先不论设计和裁剪,光材料就价值不菲。什么珠饰、刺绣、亮片、羽毛,全都是由人手工缝上去的,寻常人也买不起。不过这一次,在游艺会上能拔得头筹者,会得到唐小姐专门赠送的会员名额,还可以免费得到云梦时装制作的礼服。”
因而,上海滩名媛们趋之若鹜,积极参加,各位新女性们,也积极响应,为自己争取到能参加游艺会的资格。
听罢露露的介绍,阮安更加明白,为何高宝琳对姚师傅的手艺不满意了,并不是衣裳做的不好,而是相比云梦时装的风格,显得过于朴素。
不得不说,这位唐小姐是会做生意的精明人,脑子灵光。
阮安又同她们聊起高宝琳,说起高爷的这位掌上明珠,大家的风评就不怎么好了。主要是她仗着身份,气焰凌人,讲的好听是性情中人,说白了,就是任性妄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懂得尊重。
“说到底,这个小姑娘就是被宠坏了,从小到大太顺,没经过任何事情,更不可能吃苦受罪,还是没长大。”露露翘着二郎腿,曼妙的身躯半弯,托着腮帮子,不无艳羡的说,“不过有时候,还真挺羡慕她,有个可以给她遮风挡雨的老爸,花不完的钱,任性嘛也是有任性的资格。”
阮安笑着说:“风大了树会倒,谁能保证一辈子风平浪静呢。说不定她还羡慕你,可以做新女性,自由自在的。”
“那倒也是。”露露随即便释然,“至少,以后我谈恋爱,没人管着我,想谈多少谈多少。”
打探完了游艺会的事,接着聊露露的事。
去年花榜上,她以区区一票之差饮恨,今年铆足了劲,要向陈美思发起挑战。不仅要拿下舞厅皇后的桂冠,还要当大班。当了大班,从此以后陈美思对她就望尘莫及。
但露露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她在年纪跟外貌上略胜陈美思一筹,当然,她的舞技也略胜一筹,这源自她张扬奔放的性格。陈美思属于落难的小姐,她比露露有文化,眼光和审美比她高。
露露的美,带着一种市井气,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热乎气儿,鲜活的,喧腾腾的,色彩艳丽的,陈美思却透着一股仙气儿。
露露知道陈美思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认为她是个俗气女人,仅有个皮相美,对此她是不服气的。
“阮安,你帮我拿个主意,你看你这本子上,哪一种最适合我,要选就选最出挑的,我拿着样子找人做,每天换一身穿,我就不信,我还能输给她!”露露用力将本子拍在阮安怀里,“我信你。”
阮安看她片刻,将本子一合。“既然这样,那就交给我。”
……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说笑谈天,时间总是过的快。露露她们又给阮安讲了许多,上海滩名媛圈的传闻,多是一些没有根据的八卦。到了晚饭的点儿,女郎们散去,先回去梳妆打扮,然后到舞厅上工,中途再吃宵夜,通常要到后半夜才回。
她们自长脚鹭鸶的理发店分别,临走时,长脚鹭鸶借了阮安的剪贴本子看。
“将来咱俩合作吧,我开美发厅,你在旁边开服装店,我们把沙龙办在一起,到时一定风生水起!说不定,将来上海,不,全中国的时尚,都由我们来引领!”
阮安笑言:“你这理想够远大的。”
长脚鹭鸶傲娇说:“噱头噱头,噱就噱在头上。反正,我看好你啊,小姑娘。我俩联手,天下不愁!”
阮安扭着脸,乐不可支,没留神,险些与人撞上。
华东霆不知何时,像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他收拾完屋子,到老油头的澡堂里洗了澡,带着一身清爽的肥皂气息,打湿的头发,全部抓到脑后,露出整个轮廓鲜明,骨感的额头。
因刚洗完澡,他身上发热,衬衫的扣子,好几个都没扣,就那么敞着领口。
阮安赶紧低垂了视线,侧身从他旁边走过。
“关于我们合作这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她经过时,华东霆低头问她。
长脚鹭鸶抱着本子,讪讪的缩回去。
阮安假装没有听到,出了理发店,何星洲拿着饭盒从弄堂外回来,阮安忙问他,“你去给文医生送饭啦,文医生情况怎么样?”
“情绪稳定多了,只是不怎么讲话,一直在诊所忙,但总是出错。”何星洲无奈的摇摇头,“吃东西还是不行。”
阮安只能说:“这样也比他出去乱跑的好。明天我让丁婶炖点滋补的汤给文医生,你还要上班,以后给他送饭的事情,可以交给我。”
何星洲看了一眼华东霆:“赵爽遗体的事情,我也拜托了朋友帮忙,可惜没什么消息。这种事情,凤姑也不好出面找高爷,否则就彻底得罪了宋鹤卿,他说不定随便指个什么地方来报复,于事无补。”
这话在理,阮安沉默不响的往回走。算算日子,赵爽的家人应该已经接到电报,不要几天,大概就会赶到这里。
三个人同路,经过老虎灶,弄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一些娘姨婶子们,饭点就喜欢在那边扯家常,给小童喂饭。看见华东霆,忽然齐刷刷静了音,一双双眼睛盯牢。
华东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默默将衬衫的几粒扣子,一路扣了上去。
走到他们住的那幢楼前,阮安停了下来,让何星洲先上去,何星洲朝俩人点头示意,拿着饭盒就上楼去了。
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华东霆静默的等着。
直到何星洲的身影看不见了,阮安对着华东霆正色说:“华先生,合作的事情,我考虑好了。”
华东霆不做声,示意她讲下去。
“我同意,但是,我有条件的。”
“可以。”
“除了合作的事情以外,其它事情,我有自己的安排。”
“可以。”
“这件事情结束,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再有任何瓜葛。”
阮安大方落落,不卑不亢的说完,抬起双眼,认真看着华东霆。她知道自己这样讲,或许会惹恼他,但选择合作的前提,就是先把道给划清楚,免得越到后头越纠缠不清。
华东霆脸上神色一点儿也不改变,“还有吗?”
阮安说:“没有了。”
华东霆点头,拿出自己的态度和承诺。“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需要我做什么,你就告诉我,多余的事情,我不过问。”
阮安多少有点意外,一瞬不瞬的看他:“你就不担心,我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或者,打着你跟华家的名号,在外头为非作歹。”
华东霆好笑回望,别看她一副清冷沉稳的模样,毕竟眼下年纪还轻,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这样想着,语气不自觉的柔软:“为非作歹也好,横行霸道也行,就算你倒行逆施,我也接得住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一夜,她放的那一把火。
冲天的火光,狂放不羁,她顶天立地的站着,肆无忌惮释放着叛逆与张扬。
华东霆收敛了一下,清清喉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名号,你要是需要,尽管拿去用就是了。既然我们合作了,就是搭档,搭档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自然,我首先要给你足够的信任。”
至于其它的,还得慢慢来,至少现在开了个好头。
“谢谢你,华先生。”阮安也不啰嗦,郑重向他道谢。
“见外了。”
阮安再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向他一点头,转身朝着楼上走去。
在她身后,华东霆一只手伸在半路,停在了那里。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那只手,低低的笑了一下,摇摇头,跟上她的背影。
今天是七七事变,八十八周年,也是全民抗战八十八周年。勿忘勿忘~~
这本书,写先辈们的生活,写他们的感情,更写他们的精神。时间的跨度比较长,从1926到1939
在这个时间跨度内,咱妈都经历了什么,大家应该耳熟能详,一想到后面会要写到的内容,有时候深夜会流泪
也更决心写出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每一个人比较真实而丰富的生活,战火来临之前,他们跟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也要谋生和发展,有喜欢的人,然而,战火来了,每一个人的人生都被全盘颠覆,也将重新做出选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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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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