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简》(续)
沙丘平台的清晨,雾气如薄纱笼罩着行宫。季粟将最后一批竹简装箱,手指轻抚过那些记载着真相的简册,仿佛能感受到它们沉甸甸的重量。
“史官大人,新帝召见。”一名侍卫在门外唤道。
季粟整了整衣冠,随侍卫走向胡亥临时的寝宫。殿内,刚刚即位的胡亥身着黑色龙袍,坐在原本属于始皇的座位上,神情中既有得意又有一丝不安。
“先帝驾崩,朕心甚悲。”胡亥语气做作,“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朕承天命,继位为二世皇帝。史册上当如何记载,季卿可有定论?”
季粟垂首:“史官之责,唯在如实记录。”
“如实?”胡亥挑眉,“何为如实?先帝病重托付社稷于朕,这便是实;扶苏不孝,自尽谢罪,这便是实。明白吗?”
季粟沉默不语。胡亥起身踱步,停在季粟面前:“朕知你与蒙毅交好,也知你曾暗中打听赤叶草之事。但这些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若忠心记录,朕必厚待;若存二心...”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
季粟躬身:“臣只记所见所闻。”
胡亥满意地点头:“很好。那么,回到咸阳后,朕要你亲自起草一份诏书,列举扶苏与蒙恬的罪状,公告天下。”
季粟心中一沉,这是要他成为篡位阴谋的共犯。
返回咸阳的路上,季粟在车中闭目沉思。车队经过的村庄,百姓纷纷跪拜,不知车中承载的已是大秦的末日。
途中休息时,李斯悄然来到季粟的车旁。
“新帝年轻气盛,望季史官多加担待。”李斯低声道。
季粟直视李斯:“丞相真以为,胡亥能承大统?”
李斯面色微变:“此话不可再言。大局已定,我等唯有尽力辅佐,保社稷安稳。”
“以谎言维系的安稳,能持续几时?”季粟反问。
李斯长叹:“季粟,你我都知道,真相有时比谎言更危险。为大秦,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季粟摇头:“为保一姓之江山,而背弃天下人之信任,这代价未免太大。”
李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离去。
回到咸阳后,胡亥的暴政日渐显露。他大兴土木,继续修建阿房宫;增加赋税,充实私库;更可怕的是,他开始清除所有可能威胁他皇位的人。
季粟被迫起草了那份诬陷扶苏与蒙恬的诏书,却在暗中用密语在竹简边缘刻下真相:“扶苏仁孝,蒙恬忠勇,皆屈死。”
日夜交替,季粟在公开与私密的两套记录中穿梭,感觉自己渐渐分裂成两个人。白天,他是顺从的史官,记录着胡亥要天下人相信的“历史”;夜晚,他在烛光下用密语记录真相,将那些竹简藏在史馆的暗格中。
这一晚,他正在工作,忽然听到门外有细微的响动。他迅速藏好密简,假装在整理旧籍。
门被推开,一名年轻女子闪身而入。她身着素衣,面容憔悴却不失秀雅。
“季史官?”女子低声问。
季粟点头:“你是?”
“我是扶苏之女,嬴阴嫚。”女子的话让季粟心头一震。
嬴阴嫚继续道:“叔父胡亥杀我全家,我侥幸逃脱。蒙毅将军生前曾言,若有不测,可寻史官季粟。”
季粟警惕地看着她:“公主何以为证?”
阴嫚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蒙将军的信物,他说你见过的。”
季粟确实认得那玉佩,是蒙毅随身佩戴之物。他示意阴嫚坐下:“公主冒险前来,所为何事?”
“我知道叔父逼你起草了那份诬陷我父亲的诏书,”阴嫚眼中含泪,“但我也知道,季史官一直在记录真相。”
季粟沉默片刻:“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大秦。”阴嫚擦去泪水,“胡亥暴虐,赵高专权,大秦基业危在旦夕。各地已有起义的苗头,六国贵族也在暗中联络。若无人站出来揭露真相,天下将再度陷入战乱。”
季粟苦笑:“我一介史官,能做什么?”
“真相是最好的武器。”阴嫚坚定地说,“我已在联络忠于扶苏的旧部,若能得到你记录的真实史料,便可向天下揭露胡亥篡位的真相,动摇他的统治根基。”
季粟长叹:“公主,这太危险了。”
“难道坐视大秦灭亡就安全吗?”阴嫚反问。
正当季粟犹豫时,门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两人脸色齐变。
“快躲起来!”季粟急道,推开通往藏简密室的暗门。
几乎在阴嫚躲入密室的同时,史馆大门被撞开,赵高带着一队卫士闯入。
“季史官,深夜仍在工作,真是勤勉。”赵高阴阳怪气地说。
季粟平静地放下手中的笔:“中书令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赵高环视四周:“有人举报,称有扶苏余孽潜入史馆。”
季粟神色不变:“我一直在馆中,未见任何人。”
赵高走近,目光锐利:“季史官,你可知道包庇逆贼是何罪?”
“自然知道。”季粟点头,“但确实无人来过。”
赵高在史馆内踱步,手指划过一排排竹简:“史官记录历史,但历史本身却往往暧昧不明。同一件事,不同人记述,可能截然相反。你说奇怪不奇怪?”
季粟不语。
赵高停在季粟面前,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对我有疑心。沙丘之夜,我给你的遗诏抄本,你定在怀疑我的动机。”
季粟抬眼:“确实不解。”
赵高微笑:“很简单,我不愿看到胡亥毁掉大秦。他是我学生,但我更是秦臣。他现在被权力冲昏头脑,只听阿谀奉承之言。必须有人制衡。”
“所以你既辅佐他,又暗中收集他的罪证?”
“聪明。”赵高点头,“胡亥若不改过,终将自取灭亡。到那时,需要有人收拾残局。而真相,将是稳定局面的关键。”
季粟心中冷笑,明白赵高不过是在为自已留后路。
“季史官,”赵高语气转冷,“我最后问一次,可曾见到可疑之人?”
季粟平静地摇头。
赵高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挥手:“搜!”
卫士们开始翻查史馆,季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接近密室暗门时,外面突然传来更大的喧哗。
一名侍卫冲进来:“中书令大人,宫中有变!有刺客企图行刺陛下!”
赵高脸色大变,立即带人离去。
季粟松了口气,连忙打开密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阴嫚已不知去向。
几天后,胡亥以搜捕刺客为名,在咸阳城内大肆搜捕,无数无辜者被牵连入狱。季粟目睹这一切,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
他秘密联络了阴嫚留下的联络人,同意提供部分真实史料。但他坚持一个条件:不得滥杀无辜,目标只指向胡亥和其核心党羽。
与此同时,李斯再次找到季粟。此时的丞相面容憔悴,眼中有藏不住的悔恨。
“我错了,季粟。”李斯罕见地坦承,“胡亥非但不听劝谏,反而在赵高挑唆下,怀疑我与他不是一条心。”
季粟为他斟茶:“丞相如今作何打算?”
李斯苦笑:“我已在考虑辞官归隐。但赵高不会放过我,他知道太多秘密。”
“包括沙丘之变的真相。”季粟接话。
李斯点头:“我若倒台,下一个就是你。你是唯一掌握书面证据的人。”
季粟沉思片刻:“丞相,我们可否联手?”
李斯抬眼:“如何联手?”
“你掌握朝中势力,我掌握历史证据。”季粟道,“若能在适当时机揭露真相,或可挽回大局。”
李斯犹豫:“这是谋逆。”
“是为大秦清君侧。”季粟纠正。
两人密谈至深夜,最终达成共识。李斯将在朝中联络对胡亥不满的大臣,季粟则负责整理关键证据,等待合适时机。
然而,就在他们计划进行的同时,赵高的耳目已有所察觉。
一个月后的深夜,季粟正在史馆工作,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三声鸟鸣——这是阴嫚与他约定的警示信号。他立刻警觉,迅速将最重要的密简藏入特制的墙洞。
刚完成这一切,史馆大门就被撞开,赵高亲率卫队闯入。
“季粟接旨!”赵高高举诏书,“经查,史官季粟勾结逆党,篡改史册,诽谤圣上,罪证确凿。立即收押,查抄史馆全部竹简!”
季粟平静地放下笔,站起身:“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这些史册是无辜的,请小心搬运。”
赵高冷笑:“放心,我会‘好好’检查每一片竹简。”
季粟被押出史馆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他藏在墙洞和竹简中的真相,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狱中阴暗潮湿,季粟坐在草席上,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三代史官,见证了大秦的崛起与辉煌,如今也可能见证它的陨落。
第三天夜里,牢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竟是李斯。
“丞相也被下狱了?”季粟平静地问。
李斯摇头,命狱卒打开牢门:“我是来救你的。”
季粟不动:“为何?”
“因为你是唯一能证明大秦正统的人。”李斯低声道,“胡亥已决定三日后在咸阳广场将你公开处死,以儆效尤。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季粟依然坐着:“我若越狱,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李斯急切道:“生死关头,还计较这些?活着才能记录历史!”
季粟微微一笑:“有时,史官的死亡,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历史记录。”
李斯愣住。
季粟继续道:“丞相,我已将关键证据藏在安全之处。若我死,自会有人将其公之于众。你走吧,保全自己,或许还能为大秦做点事。”
李斯长叹一声,最终转身离去。
季粟独自坐在牢房中,从怀中取出一片小小的竹简,那是他入狱前准备的最后记录。他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下一行字:
“秦二世元年秋,史官季粟囚于咸阳狱,胡亥惧真史,必杀之。然真相不死,终将昭雪。”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那些藏在灰烬中的简册,将会穿越时间,向后人诉说这个时代的荣耀与黑暗。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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