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高井家一如既往地在享受早餐。
高井奈叶子曾经留学美国，高中、大学都是在美国就读，因此口味在将近六年时间被同化，早餐家里总是弥漫着咖啡的浓郁香气。
但老太太又没那么讲究，不会自己手磨咖啡，也不会对咖啡豆进行挑剔。
在她看来，科技的一切进步都是要将人类从枯燥反复无聊的劳动中解放大脑和双手，能够更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
塞满蔬菜、沙拉酱、培根和大块手作牛肉饼的三明治，以及加燕麦奶的甜冰美，就是高井家的早餐。
往常这个时候，为了驱散掉家里无人说话的寂静感，高井奈叶子总是会打开电视，调到毛线针织频道。
毛线针织综艺是专门教导感兴趣的人通过针织，为自己制作毛衣、毛线玩具、袜子等可爱物品。
老师的创意很好，声音非常的温柔，在演示的时候，会有相对轻柔的背景音乐缓缓播放。
这其实也是治疗心理创伤的一种疗方法。
高井奈叶子希望通过平静的东西，让陷入自我情绪陷阱的瑞穗冷静下来。
而敏感的瑞穗察觉到她的用意，却硬是数十年如一日。
什么表达也没有。
“我们看电视吧！”奈叶子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自顾自地从针织包裹着的置物篮里拿起遥控器，按照惯例，现在调到固定台，只会进行针织教学播放。
谁知道遥控器不受控制地进行跳频。
一下子就从固定的生活类节目，跳转到竞技体育。
现在全日青少年水上运动竞技比赛正在东京举行，从各县来的选手都在后台通道热身，最大的孩子是限制到高一。
除了小学低年级和幼稚园组是在另外的浅水池进行比赛，从小六往后大多都是直接按照分组，在一个池子里面进行比赛。
这会正在开始女子蝶泳少儿组，比赛解说十分激动地介绍道：“相信二十几年前大家都曾知道由江玲的名字，当之无愧的日本蝶泳皇后。其实比起她的成绩，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恋情……”
“由江铃现在叫山野玲，而她的女儿山野由依正是女子蝶泳少儿组，位于第五泳道。山野由依自七岁参加比赛起，就以狂揽的形式连夺女蝶冠军，今年是她参加比赛的第三年。“
奈叶子疯狂按动着手中的遥控器，颇为尴尬地碎碎念着，“家里面的老东西还真是多，怎么就失灵按不动了呢？”
“果然是应该换掉的东西……”
高井瑞穗坐在轮椅上，绕是十年没有再听到过熟悉的口哨声，但清脆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大脑竟然妄图控制僵硬的腿部肌肉踩在出台台壁上，泳池浓郁的消毒水又出现在鼻翼前。
哨声响后，修长得像是一条鱼样的孩子们从出发台跳入水中，游过固定潜泳线后，开始争前恐后地跃出水面，手臂从水中带出漂亮的水线弧度。
双手在身后摆动，展出蝴蝶翅膀。
高井瑞穗对山野由依的长相并不清楚，在水里，大家的穿着也极为相近，除了道数和技术泳姿不同，很难真正分辨出选手。
但高井瑞穗一眼就看到了率先触壁折返的山野由依。
那个泳姿和她幼年时一样，毕竟她们都是由江铃教导出来的女蝶。
一直到十二岁，高井瑞穗因父母离婚，而摆脱由江铃的训练，逐渐在观摩学习中，生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女蝶泳姿习惯，能更有效地破水和省力。
她安静地坐在餐桌边，听着激昂的划水声，内心竟然不再像以往一样如同死水。
她有点怀念泳池的消毒水味，怀念永远只有二十六度的恒温烂泳池，怀念密密麻麻把她所有生活挤压的训练课。
她现在就想跳入水里。
游泳比赛激昂的解说声随着遥控器红灯亮起，戛然而止。
高井奈叶子劫后余生般叹息。
方才还热闹的客厅一下子坠入冰窟。
高井瑞穗的视线还没有从黑屏的电视机上挪开，明明什么画面都没有，映射在视网膜上留存的景象还有被选手溅起的池水，明亮的场地还有分散而坐为选手应援的观众。
那种久违的兴奋从身体的深处向外喷涌。
良久，高井瑞穗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静地坐着。
久到奈叶子快要抱怨自己这把老骨头，到底是出生的时候漏了什么环节，才会在老年遭这种罪。
“奈叶子女士，我想游泳。”
“这电视是真的坏了……等一下……”
高井奈叶子满是震惊地看向瑞穗，“你你，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想游泳。奶奶，我想站起来，想要入水，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高井瑞穗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一开始只是想让他们后悔，再加上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每天睁开眼就是被逼着训练，就算发烧，难受，肺炎，也不允许休息。“
“可现在，我明白。我一直把他们的悔恨当成做事的评判标杆，那我只会被困在原地，一年又一年地死去。从□□到精神，都被彻底摧毁。“
“还连累身边的人为我担心。”
“抱歉。”
瑞穗诚恳地向高井奈叶子道歉，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奶奶，也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为她付出十年的陪伴和照顾。
奈叶子的声音在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落。
她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但每次醒来，都是梦境。
可现在，不是了。
她照顾的孩子从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本应该是开心的事情，却忍不住落泪。
她转过身去，不让瑞穗看见她擦眼泪的狼狈模样，“我这就帮你联系你之前的教练组，他们应该能够找到合适的康复师。“
“不用，我康复的事情，另有人选。”
……
医院面诊室，头发发白的上村医生摘下老花镜，用手帕擦擦镜片，又戴回去。
他扭头问站在旁边的护士，“这是高井小姐？”
“是的，这是高井小姐。”
“她是过来要止疼药的？”
护士笑着摇头，“不是，高井小姐是过来问您几年前的治疗方案，还能不能行得通。她想走路，想游泳，想站起来。”
上村医生又扭头看回高井瑞穗，似是抱怨，“我这么多年对你那么用心，你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倒好，人家不过是送你来一次医院，倒是把话听进去了。”
“……不是。”
绕是上村医生没有指名道姓，她也知道说的是谁。
“跟他没有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别告诉我是幡然醒悟，悔不当初。”
高井瑞穗舔舔唇角，“我感觉我还能参加一届奥运。”
“什么？！”上村医生闻言大惊，而后肯定道：“那你还是说你幡然醒悟吧。”
“都还没有学会走路，就想要跑步，你也不怕又摔着。”上村医生苦口婆心道：“康复治疗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心急，懂吗？”
“比起奥运会，我们应该先定一个触手可及的小目标。”
高井瑞穗谦虚请教，“例如？”
“先从轮椅变成双拐吧。”
说要开始康复训练，上村医生从纸质档案里面翻找出许久之前就给高井瑞穗做好的计划表，与时俱进地删掉一些陈旧的恢复方法，再加入一些按摩疏通。
对于瑞穗现在的身体情况，康复治疗不能贪多。
只能够一步一步慢慢来。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心理康复。
上村很清楚高井瑞穗的性格，长期的父母高压教育让她骨子里满是叛逆，如果你强压着她，事情只会变得糟糕。
运动员的心性本就比普通人争强好胜些。
因此当瑞穗自己提出要进行康复治疗时，心理康复最重要的地基就已经打好，剩下的就是慢慢引导她，相信自己。
不过……
上村医生以协助的名义请来了精神心理科的二宫医生，希望对方能够辅助自己，帮助瑞穗重新站立。
上村给瑞穗的诊断和谈话过程都有详细记录。
二宫随意翻阅后，抬头透过玻璃窗，看向双臂卡在双杆上，努力通过上半身的力量摆脱轮椅的女人。
明明治疗还没真正开始，瑞穗整个人却像是从水里面捞出来一般，扎在脑后的马尾不再晃荡，粘黏在颈项，往衣襟里面滴入汗水。
康复师只是使用牵引绳，护住她的腰部，在瑞穗支撑不住的时候，防止腰部二次受伤。
但没有借力给她。
萎缩使不上力的肌肉，走一步连骨头都在疯狂颤抖。
双杆也被连带着疯狂振动，发出连续的抖动声。
饶是这样，她也没有开口说放弃。
嘴唇被要出血，痛到分不清楚脸上流下来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也仍然坚持挂在双杆上，连没有尊严的滑落都不允许自己做到。
二宫观察片刻后，诚恳地同上村医生说：“比起担心这位病人会再次自暴自弃，不如担心她会为了能够快速行走，而伤害身体。”
“有时候，自我驱动力太强，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见上村面露担忧，二宫又忍不住安慰道：“不过，有这样的自制力，对于医生和患者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只不过需要一些帮她掌控速度的人。”
“如果她不听你的话，就把医生部分职责挪到别人身上去，让那个人成为约束她的绳子，避免她过度压迫自己。”
白发苍苍的上村医生垂首看了眼手腕上的钟表。
第一天规定的康复时间只有十分钟。
从高井瑞穗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小时。
对方仍倔强地挂在双杠上，离轮椅不够八步远，却已经用尽全力。
“你说得对。显然我管不住这个孩子，想要让病人乖乖听自己的话，就得找能管住她的人。”
二宫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正想继续跟上村医生商讨对于高井瑞穗这种性格的人，什么样的亲属、朋友最能管住她。
就看到上村医生几个连拍后，熟练地使用着当今年轻人最爱的line。
稍微瞥了一眼。
语气直白地像是没有学过国文课。
“这丫头就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疯狗啊，你温声细语跟她说话，得到的只能够是werwer的回复！”
“认识她这么多年，也只有你做到了真正的容忍。在她康复之前，就麻烦你作为疯狗的主人好好管教和关心。”
“如果因为控制她而出现心理问题，请不要试图抱着一只只会werwer已读乱回的小狗从高楼跳下！”
“我会免费为你提供心理治疗。那将会是我们医院最厉害的精神科医生，二宫先生。”
落款是上村经一。
收件人正捂着被子睡晕在房间里。
听到手机的振动声，还以为跟前几个电话一样，是没到店，不知道今天宫饭团歇业休息的客人想要电话订餐。
拿起来放在耳畔，半天没有声音。
宫治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哦，是信息啊。
眼睛又闭上。
呼吸平稳不到一分钟，振动声开始轰响。
睡不够的郁闷让宫治冷着神情，挠着有些褪色发黄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最好这个点叫他是真的有急事。
否则他一定会杀了对方。
点开line，叽里呱啦的长篇大论不知道在说什么。
点开图的那瞬间，宫治从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不敢置信地拍拍脸颊。
又低头看向手机。
“……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梦啊。”
稻荷神社这么灵验吗？
怎么前几天还不乐意治疗，去过之后就精神状态大变！
宫治直接忽略上村的大段文字，回复道：“等我，马上到。”
就从下铺跳下床，开始往厕所狂奔。
洗漱穿衣一气呵成。
下意识地伸手去出门的地方拿车钥匙，才觉得不太对劲。
捞空了。
“宫侑！”
听到宫治怒吼的母亲从厨房里面探头出来，“阿治，宫侑这次没有开车回来，但是柚子说想要去商超逛一下，他就开你的车走了。”
“看你睡那么沉，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起来了呢。”
宫治急匆匆地套上外套往外走，应声道：“本来是没打算起，不过刚刚接到了一则领养通知。”
宫太太轻哎一声，满是疑惑。
“你要养什么？”
“养……比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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