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各处管事得了袁氏的吩咐开始着手准备过年的东西,府中虽忙碌倒也井然有序。
清晨时袁氏派人请来铺面上的掌柜,按例将账簿收上,听他们讲了半晌的盈亏补给以及来年计划,又将自己的想法与掌柜商量一番,有些确认可行的,掌柜逐一记录,不敢懈怠,有些尚有风险的,掌柜们了解袁氏脾气,也都直言不讳,绝不藏着掖着畏首畏尾。
待大体整理完账目上事后,天早就黑了,袁氏揉着太阳穴,瞥了眼斜靠在西堂罗汉榻上的秦明景,又是溜溜一天,什么都没干,只盯着屋顶发呆。
“朱嬷嬷,给老爷炖碗安神汤,多加点红枣桂圆,他爱吃甜。”
朱嬷嬷捶背的手顿了下,复又为袁氏揉捏筋骨,“老爷身子骨强健,虽说这两日用的少,但休沐在府思虑甚少,气色便还是好的。倒是夫人,偌大的府邸大事小事都得您来拿主意,老奴看您眼圈乌青,熬得也忒狠了,您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袁氏反手拍拍她的手背,“莫担心,今年得亏有两个女儿替我分忧,我只操持好府中事务便可,否则我才是两眼摸黑,没了奔头。”
朱嬷嬷跟着点头,感叹道:“姑娘们小的时候,您是她们的依靠,如今她们长大了,也能做夫人的主心骨了。”
“难为她们小小年纪便要审时度势,尝那人情冷暖,我在意的人,总也护不了周全。”
朱嬷嬷摇头:“夫人是最善良能干的娘子,很多事强求不得。”
正安堂曹嬷嬷叩门,看到袁氏疲惫的脸,面露尴尬的笑,行礼问安,又将老太太冯氏请大爷过去的意思回禀明白。
“正说呢,大爷今儿看起来有些着凉,恐过了病气给老太太,不如等两日,让他把身子养好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侍奉。”
这么多年,曹嬷嬷能在秦家明哲保身,靠的是知分寸守规矩,念在她往日的不易,袁氏说话也留了情面。
“夫人,老太太点名让大爷现在就去。”曹嬷嬷为难,稍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如实相告,“傍晚用饭那会儿,三爷去了正安堂。”
袁氏蹙眉:“怎么没听见消息?”
曹嬷嬷躬身:“院门下钥后三爷才到的,故而没弄出什么动静,且三爷素来都是沉稳低调的性子,他来之前没打招呼,到了后便将奴婢们遣出里屋,只单独同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很快便走了。”
袁氏轻轻抚过膝上的薄毯,二房为着白霜的事跟三房有了嫌隙,难得消停没再往老太太跟前凑,没了二房作筏子,三房定然坐不住了。
“三爷走多久了。”
曹嬷嬷忙回:“有一个时辰。”
从正安堂到这儿最多一刻钟,
袁氏坐起来,从正安堂走着到这儿最多一刻钟,曹嬷嬷才来,也就意味着三爷走后,老太太独自思忖过,而且时间不短,那么三爷给出的诱惑必定不够大,否则老太太哪里需得踌躇这样久,但不管怎样,她最终还是让曹嬷嬷来了。
袁氏冷冷一笑,大爷合该为他们秦家鞠躬尽瘁。
秦明景也诧异,下意识便瞥向袁氏,见她神情不爽,便清了清嗓子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家之主的模样,俯视说道:“你近日劳累,别吹了冷风寒着自己,先睡,我去母亲那边看看。”
说完,也不敢直视袁氏的眼睛,忙转身往外走。
“老爷。”袁氏开口。
秦明景咽了咽嗓子,回过身来:“夫人还有话要叮嘱。”他实在惧怕袁氏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袁氏站起身,从朱嬷嬷手里接过大氅,走到秦明景身畔,垫起脚为他穿上,系带子时掀起眼皮,温柔说道:“老爷还咳着,别待太久。”
话音刚落,秦明景便觉得脖颈一紧,忍不住又咳一声。
袁氏松手,朝曹嬷嬷抿唇轻笑:“你老瞧,大爷真病了。”
正安堂四下灯都灭了,守夜的丫鬟歪在外间地上,听到响声揉了揉眼,忙起身行礼,却没点灯。
秦明景皱眉:“黑灯瞎火的,摔了人怎么办。”
丫鬟委屈:“老太太不叫点灯,说看着闹心。”
秦明景张了张嘴,拂袖进门,屋里昏暗的厉害,只床头亮着盏松鹤延年紫铜灯,暖黄色的光打在老太太冯氏脸上,将那纹路修饰的愈发深邃,人远远瞧着,竟有几分萧条之意。
秦明景唤了声“母亲”,拖出圆凳坐在床侧。
门外,秦熙静静站在雕花屏风后,解了氅衣,使了个眼色,曹嬷嬷垂首上前,捧了衣裳退到外头。
冯氏挽着高髻,发间不饰一物,白色里衣外披着件素青色褙子,不急着说话,伸了伸手,示意秦明景给她倒盏茶,直到漱了口,换了几次躺姿,才长叹一声,但又摆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熙看的想笑。
秦明景往前探身:“母亲有话便说吧。”
冯氏拍拍他放在床沿的手,为难开口:“明英殿的事,你受苦了。”
秦明景低头,硬撑数日的无恙在母亲宽慰时绷不住,鼻子发酸。
“既然有些事注定避不过,便得提早去想退路了。”老太太攥住秦明景的手,神色变得异常郑重,“圣上要降罪,咱们没法子,从前你护着老二老三,护着咱们秦家,你是有功之臣,对家里实在是劳苦功高。
你若走了,势必会有旁人顶你的职缺,与其便宜外人,不如趁机扶持起自家人。
你三弟在工部升职在即,若你能将那些园林图纸交给他,他定是会有所建树的。当年你父亲教你们兄弟三个,不也是这般倾囊相授的吗,而今你能帮衬你三弟,也得不遗余力才是。
大郎,你三弟是最仗义的孩子,一直感恩你的付出,若他高升,肯定不会忘了你的,大郎,你那些图纸......”
秦明景的心一下坠空,呆呆望着慈祥的母亲,看她那薄唇一张一合,明明慈爱极了,可说出的话却叫他心寒透顶。
“那是我的心血。”
冯氏啧了声:“我知道,但也是你父亲传给你们兄弟的不是。”
“母亲以为我私藏父亲遗物?”秦明景觉得屈辱,“父亲教给我留给我的,二弟和三弟都有。”
冯氏着急:“你别纠结这些不紧要的东西,不管是你父亲留下来的还是你自己琢磨绘制的,你把它传给你三弟就是,他拿着,总比弃而不用更有价值。”
秦明景冷冷一笑:“母亲是要舍弃儿子了吗?”
冯氏觉出掌中的手发冷,又用力往自己身前拉:“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舍弃你,实在是要顾全大局,不得不这么做了。袁氏约束后宅无方,纵的白霜那贱蹄子生出觊觎之心,竟敢迷惑二郎,你二弟是个不争气的,但你三弟不同,他稳重又肯吃苦,只要他还在,咱们秦家迟早还是要崛起的。”
屋门吱呀一声。
冯氏倏地瞥了过去,看清那人,瞬间肃了颜色:“你在那儿站了多久,谁叫你窥探长辈说话的,没规矩的东西。”
秦熙也不恼,径直走上前福了一礼,客气说道:“母亲让我来喊父亲回屋,他正病着,别把祖母连累了才好。”
说完,躬身搀着秦明景的手臂,也不看冯氏狰狞的面孔,柔声说道:“父亲,母亲着人熬了安神汤,快放凉了,咱们回去吧。”
秦明景看着女儿,脑中忽然浮现出过往袁氏同他争吵的场景,有太多次,都是为了两个女儿。
长房无子,他面上无光,虽也想赶紧有个儿子承继家业,但袁氏生秦栀时坏了身子,不能再去生育,母亲便隔三差五往房中塞人,袁氏便闹,闹得狠了,他都不愿回府,宁可待在署衙。
后来女儿大些,母亲给他从外聘了良妾,原以为袁氏又要闹,可她只是安排下人收拾出干净的房间,让那两房妾室住进去,吃穿用度从未亏待,其实那会儿他巴不得她大闹一场的。
或许是自己子女缘浅,妾室们都未曾有孕,长房也只有秦熙和秦栀两个女儿。
母亲常说:“总要有个郎君才站得稳,你不必顾及袁氏,若不然我去同她商量,也不是外人,就从你两个弟弟家过继个孩子到长房,往后给你和袁氏养老送终。”
那时他烦躁极了,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母亲自作主张要开宗祠,请族老,事情险些办成。
他记得那是袁氏头一遭痛哭,而后远在沂州的大舅哥二舅哥都来了,迫于袁家施压,宗祠这才没开成。
他这半生,醉心于园林营造,总觉得后宅生活得过且过,却从不曾细想袁氏夹在当中受了多少委屈,而她又是如何顶着重压将两个女儿养成这般端庄娇俏的。
事到如今,脑子里也仿佛只剩下两个字,“亏欠”。
秦明景叹了口气,双腿似虚脱般打晃,借着秦熙的搀扶站起身来。
袁氏本迷迷糊糊瞌睡过去,听到帘子响,睁眼,秦明景像被霜打了似的,垂眉耷眼进门,衣裳鞋子都没脱,横躺在罗汉榻上。
“老爷,烧了热水,泡个澡吧。”
袁氏蓄了半个时辰的火气,就这么压下了,秦明景仰望着她,唇颤了颤,“阿瑶。”
“对不住你。”
袁氏知道,秦明景对正安堂那位,彻底寒了心。
而他之所以愕然悔悟,不是因为心疼袁氏,而是他现在只有袁氏和两个女儿了。
她不指望秦明景的善待,那么多年,那么多委屈,不是这一句对不住便能消抵的。但日子还要往下过,女儿们也都需要体面的母家做支撑,为了她们,她愿意跟秦明景虚与委蛇的纠缠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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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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