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领带，穿着正式的程简嗓音哽咽，在无数人面前鞠躬，重新挺直腰背的时候明显有一滴泪从鼻尖滑过。
直播结束后许久，程简在无数观众前落泪的一幕对余音来说触目惊心，感动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就被自责和恐惧取代。
之前程简曝光娱乐圈潜规则丑闻被停职，现在为了帮她正名在无数人收看的节目里言辞义正地揭露资本权势的面目，而那些隐匿在屏幕后的人一定会说他是利用职务。
这一次还会是停职那么简单吗？
程简也许像她一样从此在自己擅长热爱的领域被众人避而远之，寂寂无名。
程简为她说话也许会丢了工作，谭应钦为她辩护而处处被人针对，她的父母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她的朋友被人议论，星朝娱乐的股票一跌再跌，她的上司同事几乎处于停工状态。
所有人的节奏全都被打乱，只因为她。
所有一切糟糕的事情都该怪她。
许多双眼睛纷纷看着她，他们不说话，她却感受到那些顾忌体面而藏起的怨恨有多么庞大、尖锐。
她承认自己不够勇敢又不够懦弱，没办法假装看不见，也没能力承担所有后果，她承认自己不堪一击，承认自己犹如一滩腐朽烂泥将所有人的脚步拖住，不得前进。
她蜷缩在浴缸里，沉甸甸的情绪让身心像灌满水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却迟迟找不到出口。
心脏是绞痛的，大脑则是钝痛的，而颤抖的指尖是刺痛的，涌动在血管里的全是疼痛因子，散成点，串成线，聚成团，神经打了结。
刀尖划破皮肤的一瞬间，那个即将爆炸的气球终于开始泄气，水花飞溅。
身体像飘在空中，从未觉得如此放松，余音想，自己终于夺回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
浓重的铁锈味中混杂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橡胶鞋底在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尖叫声，监护仪的警报声却那么清晰，止血钳落进托盘里，“铛啷”一声惊醒了程简。
护士手里拿着笔，口吻急切：“病人现在失血昏迷，需要您在这几份同意书上签字。”
手术知情同意书、病危通知书、输血治疗同意书、特殊药物治疗同意书......
以前看电视剧总以为ICU外的人面临的只有痛苦、煎熬和等待。可当密密麻麻的文字在视线中铺开，全都离不开“死亡”这两个字时，程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世界要坍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恐惧。
而是他一旦签下自己的名字，也许要在最短的时间担起向所有人宣告噩耗的责任，他甚至会参与到规划葬礼的程序。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能做好吗......
喉咙像被水泥浇灌了一般，又干又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护士再一次催促他，可是他手抖地连笔都接不住，啪嗒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弯下腰背想去捡，可指尖触碰到那支沾染上点点灰尘的笔杆，恍惚间，他听见那滴滴的警报声戛然而止，他的双腿一下瘫软在地，泪水似开了闸翻涌而出。
他听见旁边的护士大叫：“他情绪失控，签不了字。”
“来不及了，救人要紧，你先找人给他打一针镇定剂，再重新联系家属......”
大脑一片空白，世界无比安静。
巨大的广告幅被用力扯下，更远处大屏幕里的广告代言人迅速换成另一个明星的笑容。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衣服，神情悲切，排成排站开，白色的菊花摆满一地，偏偏只有程简手里拿的是红玫瑰。也许因为他身份特殊，所以没人询问或反对。
这块墓碑的位置是精心挑选的，朝阳，独户，绝对的安静。
墓碑前的人们从默默流泪到最后的放声痛苦，他听了太多太多的“节哀顺变”，以至于他开始产生不耐烦的情绪。
怎么就不能说点别的呢？什么都好，只要能让大家的眼泪止住就好，源源不断的哭声比簌簌雨声更吵闹。
角落处似有闪光灯亮起，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名字上，程简不禁在心中笑道：“果然是大明星，就算什么都不做都会受到关注。”
在过往平平无奇的日子中，余音曾问过他，如果她不当明星会做什么职业。
那时他告诉她，一个走在路上，戴帽子口罩都会被星探递名片的人，一定会被人推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走进大屏幕。他根本想象不到她不当明星的是什么样子。
此前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笔勾销，现在所有人都怀念她，可人们再谈起她总离不开“天妒英才”“红颜薄命”类似惋惜的话。总之，再也没有人说她不好。
余音本来就完美得不像话。
可照片里的完美女孩在面对这么多眼泪依然无动于衷，程简觉得这样不安慰人的余音很陌生。
回到家，灯光依然明亮，阳台上那些他们曾经一起照料的花没能挨过寒冬，早就枯萎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那台他们最后一次合照用的相机还摆在桌上，他本想着把相机收好，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打开了屏幕，不过巴掌大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从黑夜到白天。
天亮之后，他照常去电视台写稿，讨论新闻的题材，开会，和大家一起吃饭闲聊，仿佛和之前的生活没什么不一样。
又过去了很久，周围的人才敢在茶水间的角落提起余音。程简听见了，像之前一样出面打断。等人走后，他忘记那些尖锐刺耳的字眼，垂下头低声念道：“她出远门了。”
去哪里，和谁一起？
“她和温莎待在一起。”他自言自语。
大家也会温柔地劝慰开导他，“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得向前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当然也有人好奇地问他：“你最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应该不会有想要陪她一起的念头吧？”
“你是说殉情吗？”程简怔了几秒，随即笑了笑，“不会，我有家人，有朋友，有工作，还要照顾卢卡斯，那是她最宝贝的小马......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的。”
余音从前就伏在他的胸口，泪水打湿衬衫一片，责备自己影响了大家，害得大家都没办法好好生活。
此后的日子还长，余音要是知道他为了她放弃一切乃至生命，她只会更自责。
要是他死了，即对不起活着的人，又没办法和死了的人交代。
唉——还是好好活着吧，他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只是余音不在的世界慢慢变得很模糊，尖锐的声音，肮脏的事件，所有事物都变得没有棱角。程简也因此变得更低沉，温和。
屋子里的家具未曾移动过一寸，之前还残存着她的气味的抱枕现在也只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
程简坐在沙发上，发消息回绝了朋友的邀请，打球、唱歌爬山他都没有兴趣。除了工作，最大的爱好就是发呆和睡觉，偶尔会去看看卢卡斯。
可卢卡斯怎么长不大呢。
以前背高到他的肩膀，现在还是这个高度。程简怀疑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可饲养员却说卢卡斯的指标都很正常。卢卡斯不仅外形上不如温莎漂亮，奔跑时更不如温莎那样矫健。
因为这事他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实在伤脑筋，要是被余音知道卢卡斯被他养成这样，她大概率会忧心忡忡地自己动手做饲料，再亲手喂养。
有天，布加迪的官方客服忽然打电话问他对跑车的体验感如何，他答不上来，因为他几乎没开过几次。
电话挂断后他决定试试，毕竟这车太贵重，放着落灰实在可惜。
不追求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车速很均匀，一圈又一圈的公路尽头是山顶。他把车停好，靠在引擎盖上，抬头发现天空黑沉沉的。
即使是在夏季，山顶的风却冷冽。程简撇了撇嘴准备离开，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银线，等反应过来，流星的尾巴早已不见踪迹。
他自言自语道：“没看清楚，有点可惜。”
为了弥补自己小小的遗憾，他把手握成拳，快速举高头顶然后张开五指。
“咻——嘭——呐，这下有星星了。”
除了猎猎风声，无人回应，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夜深人静，思念猖狂，他照例坐在窗边打开相机。
照片里的余音真的很漂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最漂亮的人。
也许是大脑出于保护机制，他想不起当时在医院的任何细节，甚至连她身盖白布，最后的面容都没有印象。
不过，她什么时候都漂亮。
他还没回忆完，屏幕突然熄灭，大概是电池没电了，他准备换上一块新的电池。
可他在家里转了好几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清楚相机应该装几号电池，电池会被余音放在哪一个角落。
他不知道，把家里所有的箱子柜子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在过往二十五年的时间里，他健康富裕，没有经历过重大挫折，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死亡教育。
可就是这一刻，他无助地盯着那被月光照亮的一小寸地板，意识到她是真的死去了。
之前那些云淡风轻的表情和话语原来都是他演出来的，就连那些表演的技巧还是她教过的。
他差点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就差那么一点......
反复按动相机屏幕的开关，却没能从泪眼中找到任何光亮。
他躺在地板上，抱着相机，无声地呐喊：
“神佛也好，鬼怪也好。
帮帮我吧，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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