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似乎是堵在喉咙里,程简被呛得几乎要缺氧,他瞬时睁大了眼睛,天花板的灯管上有一只细小的飞虫,飞得人眼花,空气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
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他的整颗心都要跳出胸膛似的急迫,抬起的手掌下一秒被人握住。
“醒啦?”
常愿好的手拂过他的额头,眨了眨红肿的眼皮:“医生说你醒了之后要再躺着休息一会儿——”
那双和他一般模样的眼睛里,红血丝意外得触目惊心,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反握住常愿好的手,努力吞咽着唾沫,将粘连在一起的喉咙分开,“余音呢?她还活着吗?”
常愿好先替他哭了出来,用力点着下巴,“半个小时前从ICU出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比起一针下去就能让思绪归于平静的药物,这句话对程简来说才是真正的镇定剂。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流出滑过鬓角,他讷讷自语道:“她还活着,真好。”
理智随着输液管中一滴滴的药水进入身体而渐渐回笼,程简惊觉她竟然会用那样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遭遇。
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血,该有多痛呢......
在梦里已经失去过她一次,那样的痛苦他没办法再承受第二次。
等护士为他拔掉针头,他几乎用跑的速度停在走廊尽头的病房,病房紧锁着。
透过门上的方玻璃,才能看见她。
氧气罩下的面容苍白,毫无生机,只有旁边柜子上的监护仪正在有规律地发出滴滴声。
他抿住唇,额头抵住方玻璃窗,轻轻地撞了撞。
面色憔悴的孙允和坐在椅子上冲他招手,他走近了,发现孙允和的鬓角陡然多了几根银丝,而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扬,她说:“医生说她应该过几个小时才会醒来,不要担心。”
程简眼底一酸,胡乱摇着头:“阿姨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我应该早点回家的,如果、如果我早一点,如果我没有去上班,也许就不会......”
“程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都没错,不要怪自己。”
在等待余音醒来的几个小时里大家的情绪似乎都好了许多,没有人再流泪,孙允和还笑着嘱咐大家要吃饭休息。在病房外踱步的余潮渊甚至还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笑声依旧大方爽朗。
可只要医生护士进到病房里,空气瞬间安静,每一个人的五官都紧绷。
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太过漫长,比噩梦还要难熬。
终于在医生第五次走出病房时,说:“患者已经醒了,生命体征稳定,体温也正常......”
每一双眼睛在此时都化作了泉眼。
在余音醒来后的时间里,所有人说话,抬手,走路的声音放得很低很轻,程简甚至能通过嘴唇张弛的频率来分辨孙允和在说什么。
“她说头还是很痛,想睡觉。”
“她说手也很痛。”
“她说让大家担心了,她很抱歉。”
孙允和一刻也没离开过病房,余音想说的一切都是借着孙允和的口说了出来。
过去了三天,余音戴在脸上的氧气罩才被允许摘下,她背靠着枕头,用另一只没缠绷带的手轻轻握住孙允和的手,鼻音黏糊不清:“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孙允和伸手擦去她脸颊的泪,又温柔地把她的长发捋在耳后,缓缓问道:“好了,乖乖不哭了,你能和妈妈讲讲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余音闭上眼。
几滴血飞溅在墙壁,镜面,地板,浴缸里蓄出了一汪浓稠的小血潭,幽幽倒映出她意识回笼后慌乱的模样。
她死死抓握住不断涌出鲜血的手腕,踉跄地跑出浴室,跪倒在客厅的地板上,指纹被血水模糊,电子屏幕显示着“解锁失败”,眼泪淹得她快要窒息。
“冷静一点,余音,冷静,冷静。”
她大喘着气告诉自己。
想起来不用开锁也能打急救电话的时候她的泪水一下就止住了。
电话接通得很快,她回答的语速也很快,交代清楚位置后她瘫倒在地板上,努力发出声音:“......可能是动脉......我已经看不见了,拜托你们再快一点......”
余音闭上眼睛,想到了孙允和,如果一位母亲被告知自己的宝贝女儿突然离世该多么伤心,会不会一夜白头。她想到程简,他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与自己的爱人永世隔绝,他该多么自责痛苦。
慢慢的,她又想到了温莎和卢卡斯,卢卡斯越来越像温莎,卢卡斯也会舔舐她的面孔,但温莎最后一次舔舐她时她满含血泪。她的朋友们,会不会懊恼因为工作没有更多的关心陪伴她。还有蒋云倩,她永远都记得蒋云倩不惜一切保护她帮助她的恩情。
究竟是什么侵吞了她的幸福,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痛苦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那晚的慌张和无措仍历历在目,可对于自己是如何握紧水果刀划破手腕的瞬间找不到半点记忆。
余音吸着鼻子,委屈开口:“我只是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痛......我发现自己流了好多、好多血,我很害怕,我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所以你自己打了急救电话,对不对?”
余音眨了眨眼,承认。
孙允和长吸一口气:“那你知道自己真正做错了什么吗?”
“我......自杀,我轻视生命。对不起。”
孙允和微微摇头,颤抖着嘴唇:“是你低估了我们的爱,爸爸妈妈从来都只要你快乐就好。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觉得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那我们也愿意承受你离开后留给我们的痛苦。”
余音像做错事的孩子扑进孙允和的怀里,那只裹着绷带的手隐隐战栗,眼泪犹如雨水,尽数洒向孙允和这片宽阔清澈的大海里。
真正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似乎都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敬畏之心。
余音在医院的这几天还是病恹恹的状态,但大家的关心她都会回应,饭量也比之前多了一点。但她在一言不发时,整个人依旧行尸走肉一般,眼神空洞呆滞。
这天阳光出奇的好,余音说想出去晒晒太阳,尽管她说自己可以走,但程简执拗推来轮椅,不由分说地将她抱在轮椅上。
阳光透过婆娑的绿叶洒在浅浅的草坪上,像是被月亮遗忘的碎星。余音突然回忆起之前程简后腰受伤的时候,那时是他坐轮椅,现在他却成了推轮椅的人。
时间竟然过去得这样快。
余音把揣在手里的苹果递给他,偶然瞥见程简手腕处一颗刺眼的红点,下意识问:“打完镇定剂是什么感觉?”
是前两夜江雀和喻槐安第好多次提着果篮来的时候,他们以为她睡着了,站在病房的阳台上聊天时,她听见的。
他们说程简在医院的情绪一度崩溃,如果没有镇定剂也许会精神分裂,也许会像她一样,或者比她更糟糕......
她在手术室抢救了四个小时,之后又昏迷了几个小时,程简也在病床上躺了很久。
从偶然又悲观的角度上来说,他们算是同生共死的恋人了。
程简接过苹果,坐在石凳上,抿住唇看向远处:“......没什么感觉,和睡着了一样。”
“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程简的目光注视着她颇为自责的面容。
火场逃生,亲眼目睹温莎的死去,被非法注射吗啡......无论什么样的险境她都挺过来了,没想到最后差点葬送在自己手里。
余音垂下头,右手摩挲着左手腕处平整却粗糙绷带,苦涩道:“活着,活下去。”
活着,活下去,不管流了多少血多少泪也要活着。
她真正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
程简抿住唇,起身走到水龙头下把苹果洗干净重新递给她,嗓音一改寻常的活泼,是余音从未见识过的严肃:“你会平安健康地活着。”
健康,这对此时的余音来说犹如稀缺品,比世间所有珍珠宝石更难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医院的常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手里这颗红色莹亮的苹果沉甸甸,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轻声道:“程简,我们分手吧。”
程简拿纸巾擦拭手指的动作停住,世界安静了好久。
他抬起眼皮,没听见似的笑问:“你尝尝这苹果甜不甜?”
同生共死的人在回到曙光之下却要分道扬镳,这太残忍了,余音都差点忘记自己在说什么。
四目相对时,她感到无比悲伤,可她已经很久没在这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看到过不掺杂任何怜惜和悲痛的笑意了。
她定了定神,握着苹果的手指微微用力:“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
“生病了就治病,分手又不是什么药引子。”他仓惶别开眼,眼底有了水花。
“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任何一个人了。”
程简板着脸看向她,喉结阵阵滚动,气息不平:“什么叫拖累。”
“我不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余音越说越激动,带了哭腔也不自知,“这次我用刀,下次呢,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次,万一下次是比刀更厉害的东西呢。现在的我对你们来说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如果下一次没有抢救过来,难道你要一辈子活在恐慌和自责里吗?”
“没有下次!不会再有下次,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吗!”
“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现在我可以冷静地和你对话,但是我总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上次。”
“上次是个意外。你是自己要生病的吗。如果不是就好好治病,又不是没钱治不起。你说你拖累了我,那你怎么不觉得你拖累了你爸妈,难道你也要和他们断绝关系吗?”
“他们是我的家人,但你不是,你没有义务必须照顾我,你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你不能一直围着我转,你明明——”
“为什么不能!”程简破天荒地打断她,神色阴郁,不容反驳道,“今天的话我就当你没说过,把苹果吃完,吃完回去休息。”
余音被他的气势喝住,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要擦眼泪,却还是被蹲在膝盖前的程简先一步按住眼尾。
因为他突然地靠近再一次击破内心自责的防线,眼泪更像决堤似的,一股脑全都涌了出来,她拿在手里的苹果也掉在合拢的膝盖上。
程简一边帮她擦着泪,一边细声细语地道歉:“对不起,我说话声音有点大了,我不是故意的。”
她多么想程简立刻住嘴,不要再道歉了,她只会越来越内疚。他曾经是多么无忧无虑的一个人,现在因为她而精疲力竭,患得患失,甚至像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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