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钟楹和祝祈如约去了灵犀潭。
苍岭镇西边的林子最为茂密,夏日的燥热被层层叠叠的枝叶滤去大半,山风穿林而过,带着丝草木的清气,吹得人浑身舒泰。
石板路蜿蜒向前,不时有饭后消食的镇民和旅客擦肩而过。
祝祈与钟楹并排走着,手里还攥着从文曦哪里拿来的糖。
“听说灵犀潭周围的奇石都是被天上神仙开过智的,特别灵验!站在潭边就能看见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江姐姐,你心底最想的是什么?”
钟楹被问得一怔,还真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
想要什么呢?
眼下于她来说,找回自己的身体就是最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江映疏的死因,以及镇妖碑的事,也不知道北境现在如何。
“倒是有一件最想要的。”钟楹望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树梢,语气平静,“不过这得靠我自己争,便是天神来了,也帮不上忙。”
祝祈眨了眨眼,似懂非懂:“是很重要的事吗?”
“嗯。”钟楹点头,“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林子尽头。
眼前瞬间豁然开朗,一汪碧绿的潭水静静卧在山谷间,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两岸的奇石。
潭边已经围了些人,有对着潭水出神的,也有结伴说笑的。
“那边可以下去。”祝祈拉着钟楹往潭边跑,“咱们去戏水吧!”
潭水较浅处架着座石桥,过了桥便能到河边。
“什么嘛……”祝祈语气里满是失落,“我脸都快凑进水里了,这潭水怎么就照不出我心中所想?”
说话间,她捡起块小石子,赌气似的丢进了潭水里。
“姑娘。”
一道略带沧桑的沙哑男音传来,祝祈顿住了还停在半空中的手,疑惑着回头望去。
只见侧方不远处站着个衣衫破烂的眯眯眼老者,手里拄着根木棍,棍梢挂着片褪色蓝布,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着个“卦”字。
老者慢慢走近,先眯眼打量了祝祈,又转向钟楹,故意压低声音道:“我观二位气质不凡,只是命里带劫啊。”
说罢,他腾出一只手,摆出一副算命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咕了几句听不清的口诀,末了突然拔高声音,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哎呀!方才我已请示过天神,天神说二位即将历劫!若想摆脱此劫,只需……”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话还没说完,就被祝祈不客气地打断:“爷爷,您一看就像个骗子,要想骗人有点可信度,不如先学学这灵犀潭,把名声好好打出去再说。”
不想再纠缠,祝祈挽住钟楹的胳膊就要走:“江姐姐,咱们换个地方。”
不料老者却突然伸手抓住了钟楹的衣袖,急声唤道:“姑娘,姑娘!”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绝非骗你们,只需二位给我两滴泪就行。”他又把那两根手指晃了晃。
“眼泪?”这次是钟楹先开了口,有些不解,“你要我二人的眼泪做什么?”
“此乃天机,万万不可泄露,二位只需照做便是。”老者语气笃定道。
钟楹正要再问,眼睛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刀片进了眼般,疼得她抬手捂住双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
“唔……”
“江姐姐,你怎么了?”祝祈见状,哪还顾得上老者,连忙扶住钟楹,把她往一旁的奇石边带。
老者也不阻拦,只是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罢了,强求不得。日后若再相见,你们二人必有求我的时候……”
灵犀潭边的奇石极为奇特,看着酷似躬身的真人。钟楹此刻正背靠着石头坐下,远远望去,倒像是被那石头轻轻揽在怀里。
祝祈小心地扒开钟楹覆在眼上的手,凑近了仔细瞧了瞧,纳闷道:“没什么异样啊,也没有被蚊虫叮咬的痕迹。”
钟楹方才疼得厉害,脸上半掩的面纱都被揉得滑落了大半,靠着石头歇了片刻,那阵尖锐的痛感才渐渐褪去,只是有些干涩。
她缓缓睁开眼,望了望四周。
潭水依旧平静,林影斑驳,并无任何异常。
“无事了。”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许是这几日没睡好,眼睛乏了。”
“那我们回去吧?”祝祈抬头看了看天色,刚刚还泛橘红的天空,此刻已褪去色彩,覆了层灰,“天快黑了,也不知师兄回没回客栈。”
钟楹抬手将滑落的面纱重新戴好,遮住大半张脸,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好,回去吧。”
两人转身往林子外走,路过那座石桥时,祝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灵犀潭,见桥下的老者竟还在与她招手,于是立马收回了视线,嘀咕道:“这地方真是奇怪,下次再也不来了。”
二人回到风吟客舍时,奚浔的房间黑着灯,想来是还没回来。
钟楹跟在柜台算账的掌柜打了声招呼,便径直上了楼,回到了房内。
关好门的瞬间,她快步走到床边坐下,取下耳上那枚耳坠,反手用尖锐的坠尖在指尖划了道细口。
今日眼睛的刺痛并非偶然。
她很小的时候,眼睛就时常无故作痛,后来才知晓,自己天生带着阴阳眼,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妖物。
那时她年纪尚小,每次痛起来都要扑到母亲钟无霜怀里哭,直到十岁那年,钟无霜寻来一本古籍,让她日日照着练习。
古籍上的符文古怪拗口,手势更是繁复,她练了整整一年,眼睛才渐渐不再刺痛,阴阳眼也彻底稳定下来,还能收放自如。
今日在灵犀潭边那阵刺痛,与幼时未练秘法前的痛感如出一辙。
她依稀记得幼时翻看古籍,书页间曾记载:“阴阳之眼,世所罕见,人间虽有凡夫得之,能辨妖魅本相,故吾著此书,使凡俗可修,免遭其害。”
年少时被眼痛折磨的日子太过刻骨,钟楹看着手上渐渐淡去的血珠,又抬手用耳坠在指腹用力扎了下。
新的血珠冒出来,她按照记忆中的法诀在空中画符。
这秘法的确管用,不过三两下,双眼便泛起润意,先前的干涩顿时一扫而空。
只是这法子实在太费血了,血珠刚冒出来,转瞬间就被符文吸得干干净净,和先前沈砚使的缚虚符倒是有些相似,都是靠血生符。
钟楹放下手,搓了搓指腹,忽然想起了钟无霜教她时的模样。
那时钟无霜总爱坐在窗边的,手里捧着本书籍,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她得一遍遍地在空中画符文,直到画出一张完整无缺的符文,钟无霜才会放下书,从袖中取出块帕子,走过来替她擦去额角的汗。
幼时钟楹总不解,母亲在修炼上对她严厉得近乎苛刻。
符文稍有偏差便要重画,马步扎得不稳就得再加半个时辰,连扫庭院都不得有一丝疏忽,稍有差错便是罚抄心法。
可每次罚完,母亲又总会提着个油纸包回来,里面总是装着集市上热乎的小食。
往往她还憋着气坐在院子里,看见那些吃食,先前的委屈便像被风吹散的般,三两口下肚,又会变扭地凑到母亲跟前,听她讲自己捉妖时的所见所闻。
这种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的法子,对钟楹竟格外受用,她如今的一身本领,说到底,都是那时母亲手把手逼出来的。
窗外的月光悬挂高空,钟楹轻轻按了按指腹的伤口,那里已有些发麻。
这么一想,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管着了。
“娘……”她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轻得似在叹息。
夜渐深,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院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钟楹原是想叫水上来洗漱一番,在门口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后只身便下了楼。
风吟客舍本就清净,住客寥寥,除去他们三人,便只剩一对陌生男女。
钟楹刚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大门处便传来响动,正是那两位住客回来了。
两人一身风尘,男的背着个沉甸甸的行囊,女的则提着只小巧的木箱,见了钟楹,彼此都有些生疏,只互相点头示意。
钟楹正准备往后厨去,擦肩而过时,那女子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哪怕是夏夜,也冻得钟楹倒吸凉气,她下意识挣开手,不解这人为何在这种天气下,手会冷成这样。
“恕我失礼,”女人收回手,目光落在钟楹的面纱上,“敢问姑娘脸上可是有烧伤?”
“是。”钟楹压下心头的疑虑,往后退了半步,与二人拉开些距离。
“家父略通些女子驻颜之术,”女人从木箱里取出个小巧的玉瓶,递过来,“我这儿正好有余下的玉容膏,据说对修复疤痕颇有奇效,就赠予姑娘吧。”
玉瓶莹润,看着倒像是上等货色,只是那女子的手泛着冷白,连带着玉瓶都透着股寒气。
“多谢姑娘好意。”钟楹微微颔首,并未去接,“只是我习惯了这样,就不劳烦了。”
说罢,她转身快步走向了后厨。
钟楹走后,女人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直至背影完全消失,她才重新将玉瓶收了起来,准备上楼。
“咳咳咳......”刚迈出半步,女人胸腔起伏,连连咳嗽出声。
“青荷!”身旁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眉头近乎拧成一团,“又不舒服了?”
青荷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喉间的痒意越发的重,过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她直起身,脸色苍白如纸,被男人扶着上了楼,进了房间。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身子拖不得。”男人将她按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递过去,语气带有丝责怪。
“方才直接将那女人绑走便是,你偏要先客气,这不是耽误功夫吗?”
“阿奴,我们现在是人。”青荷接过水杯,一口饮尽,“人不会做这般无理的事。”
“嘭!”
阿奴一拳重重砸在桌面上,震得茶壶茶盏都跟着抖了抖,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人人人!你每次都拿这些话堵我!”他几步走到青荷跟前,抓住她的手臂。
“青荷,真的不能再拖了!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别再说什么人不会无理了,我们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还不是拜那些人所赐?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
青荷用力挣开他的手,起身背对着他,声音低哑:“我没忘,也不会忘,可人间常说,冤有头债有主。那姑娘与我们无冤无仇,我实在做不到对一个无辜之人下手。”
“够了!”阿奴猛地将方才青荷用过的杯子扫落在地,瓷片溅得到处都是,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既不愿,那这一切便由我来做!”
青荷闻言,急忙转过身,一把抱住他的腰,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滴落在他的肩头。
“不要!我不要你替我冒险!我们隐藏不了多久妖气了,你别犯傻,那姑娘身边有天师,尤其是那个男天师,修为深不可测,稍有不慎,你便会魂飞魄散。”
阿奴叹了口气,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
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头,声音软了几分:“好,我不去,你先去睡,我去后厨给你打些热水来擦身。”
“嗯。”青荷松开手,眼底还泛着片红,“我等你回来。”
阿奴抿着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踏出了房门。
走至楼梯口时,他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先前眼底的温和瞬间褪去。
客舍的夜依旧安静,高空的月光愈发明亮,像是在极力掩盖些什么。
感觉自己好喜欢用感叹号啊![问号][问号][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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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行至苍岭落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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