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勃年幼的时候，得到过皇妣调教，有几支曲子吹的很好，有一次，坐在舞姬散去的后台，忽然就想吹一段。一个音刚刚滑出去，立刻便止住了。李勃不想班门弄斧，不想给人认认真真地纠正，鹤年也不行，她是天子。
鹤年似乎只在教学的时候讲话，素日里一贯沉默不语。
“陈郎，去不去辰市逛一逛。”排完了歌舞，终于有个大胆的歌姬发出邀请。
“多谢。”鹤年摇了摇头。
辰市是宫墙外一种不太合法的集市，只在黄昏时候开张，各色物品摆在即将消散的天光里，“再不买就入夜啦，再不买就十五日以后啦”小贩低声催促，催促着人尽快付钱。
侍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月亮上来了才赶人。大景的后宫就是这样管理不善，漏洞百出。李勃也不知道这些毛病是不是从自己这儿开的头。
鹤年同李勃去过一次。或者说同“假的”李葳去过。
起初，他以为李勃是皇帝身边的侍女。
这是一场平平无奇的见面。
除了利用天子至尊的威势外，李勃想了很多法子。比如，吹笛子比一比高下？不行，早说了，三脚猫功夫，止增笑耳。放一只野猪进来引得一院惊慌，自己再英雄救美？不行世家子弟六艺俱全的有很多，保不齐鹤年抢在自己前头，况且真伤人了也不好。打赌作弊让他输掉？鹤年看起来品行端方，不会参与这等无聊事情……蓦然间，李勃幼年爱说爱笑、调皮贪玩、无忧无虑的心性复活了。
只是没想到，是鹤年先开口。
云韶院排练完毕，鹤年走出院子，对站在门口发呆的人说:“借过”。
“借什么？”李勃恍恍惚惚。
……
“我以一次见你就觉得很熟悉。”鹤年表情认真，并无轻浮姿态，可这句话也太平平无奇了。平平无奇和彬彬有礼配合起来，难免有些令人失望。
李勃振作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开头。
“这对绢花是浦江织造司的新样子，宫里头皇帝还没得着呢，偏了姑娘您了。”能在此处营业的小贩多少是有些手段的，吹捧者来路，笑意盈盈地鼓动着李勃掏钱
“和您这身洒金的衫子多相配。”这一日李勃穿着女装，鹤年就立在她身侧。
“只要三两银子，大景后宫，您是头一个。”
三两，不是个大数目，对李勃来讲。
李勃俯身取花的时候，鹤年悄悄付好了钱。
大景风气颇为开放，名门公子与家中姐妹，亲朋仕女游春赏花，穿行集市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随手付几件小东西的银钱是惯有的。此时的鹤年还并没有习惯身份上的转变。
李勃的面孔笑成一朵灿烂的鲜花。
后来，她才知道，云韶院箫工一个月的酬劳的一两半。
鹤年心里是有我的，李勃想。
“我是陛下的妹妹！”临别，李勃对鹤年讲。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疑有他。
鹤年是骄傲，侍女也好，公主也好，都不曾令他觉得卑微。
“陛下晓谕六宫，七月半于凤鸣涧试听新声。”
放养了三四年后，李勃与后宫诸位郎君的关系骤然紧密起来。
金风细细，梧桐初坠，新酿的绿酒倾满新烧制的白瓷杯子。新曲子一阙接着一阙，老年黄门的歌者唱罢，水榭中一半儿人落了泪。
不错，李勃心想，如今年岁渐长，听得懂人话了。
这是一个好开端。
李勃一鼓作气，万寿节、中秋宴。一场接着一场。
人人都很满意。
前朝满意李勃的消停。
后宫满意李勃的关注。
而在云韶院诸人眼里，一个整日演奏歌舞，欢会宴饮的君王是天底下最好的君王。
只要不让百姓评价。
李勃一个人坐在高台上，对着下面举起青瓷酒杯，侍从们纷纷站起身来，绽开笑容：天子万年。
知道就好，李勃舀了一勺莼菜羹。随即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孩儿。
他多大了？
看着有十岁了。
是元年时候进来的？李勃有些拿不准，要是元年开始进宫待年，如今也四年了。莼菜？或许他是岩城以南的官宦人家出身，思念家乡的味道了。既然他眼巴巴地瞧着，那就赏给他好了。
小黄门将莼菜羹和一条鲈鱼脍端到那孩子桌子前的时候，他一愣，半晌才想起来谢恩，神色庄重。可能是高兴傻了，没想到天子如此关切他。只要一凝视孤，就能得到投喂。
李勃朝他举了举杯子，将桂花露一饮而尽。
菜肴很多，远远超出需要，李勃顺水人情做尽，要让每个人都感受到关心、爱护，雨露均沾。
“臣敬陛下，天子万年！”说话的人，约摸与李勃一般年纪，竟然有些撒娇的语气。
李勃已经喝了不少了，只觉得尿急。饶是桂花露，也灌不下去这许多。
撒娇的青年她有印象，华贵的衣衫，超出规格的灿烂冠冕，还能有谁？当然是赵家郎君，当朝宰相的儿子。四郎还是五郎？李勃排除了一下，应当不是赵五郎，眼前人虽俊秀，却还不到冠绝六宫的程度。
“孤不能了，非不为。”李勃真的尿急，推辞道。
“陛下偏偏不给臣颜面。”四公子面上的几分骄矜受到了伤害。
谁给他惯的？李勃很烦，天子恩威并施，给脸不要脸，真想拖出去打一顿，连带他爹一起。大丈夫忍字当头，李勃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这条浅水龙，没有威，只有恩。
“赵郎今日穿着太朴素了些。”这只是与他往日相比。
“真的？”宰相公子不傻，半信半疑。
“朴素好，孤喜欢你朴素。清水出芙蓉。”呸！李勃露出欣赏的神色。
“谢陛下！陛下喜欢，臣日后便如此。”
“嗬嗬。”李勃也算干了一件积德行善的事情。
“只是一味朴素也不好。”李勃说，君心讲究的就是个难测，难测才能玩弄人与故障。
“陛下，如何不好？”酒杯子还停留在半空。
“少了一样东西。”
李勃卖够关子了，便命小黄门持着一根玉簪走过去，“美人白玉，相得益彰。”李勃笑了，赵郎也笑了。
坐在他旁边那位，脸色却有些难看。工部侍郎的独子，嗯，也得罪不起，家庭势力树大根深，父亲母亲都难缠，就在上个月，命妇进宫朝拜，他母亲还拉着孤的袖子哭诉：“小郎近日清减许多，情怀郁郁，陛下善视之。”
李勃亲自走下高台，手里拿着另一只玉簪。工部侍郎公子的脑袋比宰相公子的还华丽，宝石冠子光华灿烂地耀眼。李勃费力找出一块空地，硬是插了进去。
心在滴血。这一双簪子是一对儿，上好的和田玉做的，母还是皇妣留下的，新进刚琢磨好。她想，这是好事，学会争宠，他们才能觉醒，他们以为自己觉醒了，她才能浑水摸鱼。
“谢陛下！”工部侍郎公子有点腼腆，红着脸摸了摸簪子。
一根簪子，不必在意，李勃很大气地表态。等日后我抄了你家，一千根玉簪子也有了。
水殿风满，四座菊花遍插，暗香盈袖，歌喉管弦就着凉月四处蔓延。
李勃瞄了一眼屏风后面的乐师，鹤年照例不在。其实哪里用看，听就知道了。
不在也好，满堂庸脂俗粉，鹤年那样资质禀赋超绝的人，绝不能让他在这里伺候他们，下九流地为他们演奏。
算来，这些日子，忙起来很久没见到他了。
李勃将嘉禾四年这段时光裁剪为几个有趣的段落，将鹤年抠出的一干二净，讲给洪铭听。
“这些宴会，郭开元来了吗？”洪铭问。
没有，李勃摇了摇头。
“殿下，午时了。”
上官朗来了，宣告今日的访问结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