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叶起初以为是被阳光晃了神,眼花了。
那个人的轮廓一半被围栏的阴影吞没,一半被反射得很亮——被金属材料覆盖的那一半。
那张脸,左边依然清秀俊美,右边和脖子却有着明显的不规则的暗纹,像被高温熔过的陶瓷。银灰色金属从右边脸颧骨延伸到脖颈、右耳下方,再顺着锁骨一路没入衣服中。
同时他的右手和右脚都有着明显的机械辅助装置。
那是一种非常前沿的医疗修复技术,但对于那个人来说,这种修复结果应该是多年以来层层叠叠后的极致。
顾叶几乎忘了眨眼。相宪则,真的是你吗?
那个他在少科院大学共处了三年的室友。那个在化学实验楼大火里丧生且被认定为“无法辨识遗体”的人。那个被少科院大学化学系以“私自做高危实验致多人伤亡”为由,死后仍被剥夺学籍学位的人。
他此刻正站在地心裂隙的边缘,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外套被峡谷的风吹得微微鼓起。
右手和右腿的动作极为自然,也是,这么多年了,也许金属和骨骼早就融为一体,肌肉早就能随着机械流动而运转自如了。
顾叶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底的某种钝痛慢慢发作了。
裂隙里似乎有尘土被地下的风卷起,相宪则爬上来后似乎看了小树林一眼,目光隔着这股浑浊的空气和顾叶短暂相接。那一瞬间,顾叶觉得自己被看见了。也许吧。
那是他见过的最冰冷的一种“重逢”。没有温度,没有悲喜,只有一种机器审视人的默然。
这时耳边传来了陈九声的那声呼喊——“庞天聪!”,还有背景音里人的呼喊尖叫,隐隐似乎还有爆炸的声音。
他的脑袋瞬间空白了几秒,像是这一切都被一层“嗡嗡”的鸣叫盖住了。
他只感觉脚下一阵轻晃,整个人像坠回了2019年的那个深夜。
那场火。那场实验。那一阵爆炸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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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少科院大学化学楼
顾叶的宿舍楼离实验楼很近,以至于他总觉得走廊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着金属、咖啡、乙醇还有点石油的气味。当然,少不了相宪则的薄荷烟。
顾叶和相宪则既是同系,又是同屋,按理说两人关系应该是很亲近的。
但实际上,顾叶觉得他俩真的不算熟。
顾叶记得刚搬进去的那天,他很兴奋地和相宪则打招呼:“你好,我是顾叶,照顾的顾,叶子的叶!你就是相宪则吗?你的姓氏好特别啊!”
然后他伸出双手想和对方握个手的时候,相宪则只是很温柔礼貌地朝他笑了笑,说了声“你好”就离开了宿舍。
提着行李晚了两步到的陈九声恰好看到了最后一幕,还开他玩笑说:“哇捡捡!难得的满地都是顾小叶同学的尴尬!”
气得他当场给了陈九声几拳!
顾叶觉得相宪则身上有种神秘的忧郁,他非常聪明、冷静,但身体似乎比较弱,经常感冒。
陈九声是偷偷对他做了背调的,结果是:孤儿。
资料显示相宪则一直是国家抚养长大,供书教学,每月定期发放补助金。
相宪则很高但很瘦,头发永远糟乱糟乱的。永远只喝凉掉的黑咖啡和红茶。
书桌上永远堆着半拆开的样品袋、催化剂、和写满公式的便利贴。
就这样的独行侠似的人,却在第二年申请不换宿舍,第三年也如此。
原则上少科院大学是希望学生们每年轮换一下舍友的,随机分配,不同学系的人互相认识一下。但如果有学生申请了,他们也不会干预,百分百申请通过的。
顾叶问过相宪则为什么这么做,他每年都只是说:“你很好。”
其实顾叶也就帮他带带饭,去旅游了买手信也会分他一份等等,两人从未有过什么交心的时刻。
“声哥,这种普通舍友都会做的吧?”顾叶有次忍不住问陈九声,他吃着雪糕问的,小嘴吧嗒吧嗒把陈九声可爱得不行。
“我反正不做。谁乐意给辛木带饭谁带去!”说完他突然凑近亲了顾叶嘴唇一下,“哇好甜的雪糕!”
顾叶瞬间脸红了,“登徒子!吃我一掌”拍了陈九声一下肩。
谁知这时相宪则路过了,微笑着看了他俩一眼,点了点头。
那一次顾叶整个人埋进了陈九声怀里,低声喊道:“天呐声哥!好尴尬!”结果就是,又把陈九声可爱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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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一切都太寻常了。
他和陈九声吃完晚饭,各自回宿舍楼准备洗漱休息的时候,化学楼爆炸了。
火舌在窗格里翻腾,玻璃化作一阵阵碎雨落下。
由于顾叶住的宿舍楼离得很近,很快就淹没在它溢出的浓烟里。四处都是学生的惊吓、奔跑的声音。空气里全是焦糊味和刺鼻的硝烟。
他迅速跑下楼后,只听得化学楼那边又爆炸了!
“顾叶!顾叶!趴下!”这时陈九声正往他宿舍楼跑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顾叶本能地朝陈九声跑去,陈九声一把抱紧了他,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声哥在!”
安慰他的同时,似乎也在安慰自己。
当时大家伙都朝着远离化学楼的方向跑,陈九声也拉着顾叶跟着大部队跑。
没一会儿顾叶停住了,还差点被后面的人撞上。
他颤抖着拉着陈九声的手说:“宪则,相宪则他今晚在化学楼里!”
说完他就掉头要往化学楼那边跑,但被陈九声一把拉住。
他只是说了一句:“要去我也去。”顾叶就是因为这一句话,迟疑了。
很多年以后,他都还记得自己在那一刻的迟疑和无力感。
他们俩都没有再跟着大部队跑,就站在那里看着火光里的化学实验楼。
后来整个事件被定性为实验操作失误,发布的调查报告很详尽,内容顾叶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相宪则的名字在死亡名单里。
很多人进进出出地调查他宿舍里的一切,他被问了很多问题。
他只记得,他很难过,但没有哭。他居然,没有为相宪则流过一滴眼泪。
但此刻,顾叶落泪了。
当他亲眼看见相宪则那具被机械重组过的身体时,那滴迟来的泪水终于落下了。
你没有死,真的太好了。顾叶心想。
这么多年来他心底深处的隐痛,好像瞬间释放了。
但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一个不完全属于人类形态的旧友。
他真的还是相宪则吗?
那人的脸上有烧伤的痕迹,有金属的光泽,也有某种奇异的平静。
顾叶又看了眼貌似没有交集的两人,他们都各自迅速地离开了地心裂隙。
对了,庞天聪!顾叶喉咙一紧,他走入小树林深处,打开了手机的实时新闻流。
风吹过,仿佛有什么在地底回声般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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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燃油味仍在空气里盘旋。
救援车的警灯在大白天里也显得有些虚弱。
庞天聪的赛车被拖离现场时,车头已经严重扭曲变形,残留的烧焦痕迹触目惊心。
当救护员迅速打开车门,将他抬上担架那一瞬间,庞天聪仍是清醒的。
虽然很闷热,但头盔和赛车服把他保护得很好。
耳边嗡嗡作响,他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只看见几张模糊的脸在光影里晃动。
“别动!听得见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喉咙像被沙子刮过一样。
他试着抬头,右肩剧痛袭来。头盔被卸下的瞬间,他的额角渗出血丝。
眼前闪过的最后一个画面,好像是陈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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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戎城又开始下雨。
陈九声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雨是停了,但天也已经黑了。
庞天聪做完手术还没醒,但万幸没什么大事,只是未来半年里,是开不了赛车了。
陈九声掏出怀里的蓝瓷勺,很温柔地摸了摸,似乎低声对它呢喃了一句什么。
就又揣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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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电波紊乱,在极端刺激下会被放大。
这是活死人料理可能带来的最坏副作用。
庞天聪的师兄死于F1街道赛。
陈九声用一道绿牡蛎汤面就让他俩相见了,相见的场景也是在出事的地点。
这次正好是街道赛,相似的赛道、速度、噪音、肾上腺素,可能是最完美的“触发器”。
副作用这点,陈九声从头到尾都是清楚的。只是他在找顾叶的过程中,什么都不在乎。
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庞天聪在街道赛里是有可能受他师兄出事当日的脑电波影响,从而发生致命意外的。
也许是庞天聪这一年多两年的传统赛事都没出问题,导致陈九声忽视了这个事情。
但他不会给自己找这种借口,他清楚自己就是因为不在乎。
过往这两年他做的每一道“帮助”活人再见他们亲人的菜式,他承认都是包藏私心的。
但现在顾叶回来了,也许他不应该再这么做下去。
顾叶知道后会生气吗?他突然很想去见见顾叶。
夜色中的街道静得出奇,只有远处医院灯箱的反光,在他背影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白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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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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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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