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园回到莲镇后陷入了昏沉的感冒,陆清涟和伍芬勒令她休息,她顺从地回到了房间。
她知道父母在等一场后续的谈话,但她还是把脑袋缩到了被子里,被子里残存的阳光的气味钻进她堵塞的鼻子里。
陈易再次来到莲镇时,伍园还没有把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
他走过小桥,走到那棵大树下面,树木已经绿了一茬,嫩叶点缀下的树已不像前几天了,春天跑过这棵古树,在几天前的夜晚短暂流连。
伍园家的招牌上,被遮住的“清涟”两个字终于印入他的眼睛。他仰头看着,胸前沉缓起伏要和叶子轻晃同频。
收回视线时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抬指敲了敲大门,工作台上的陆师傅拨下眼镜望向来客。
访客不再是印象里的样子,周身显出被不太平的经历磨砺得沉静的气质。比以前瘦,嘴唇变得干燥而而缺少色泽。他笔直地站在门槛外,同他说:“陆师傅。”
陆清涟坐在工作台前没有应声,他就在门外站着。
拣完一支笔后,陆清涟去清扫垃圾,背对着陈易说了一句:“园园今天休息。”
赶客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可是访客怔忡后顶着压力说:“陆师傅,我是来找您的。”
这样一贯的坚持重新显出往日的影子来。令陆清涟回忆起对这人性格的印象——想做的事情必有要做成的势头。
得益于他们家一脉相承的教养,陈易得以跨进门槛。当然这已经是她父亲让步的极限了,陆师傅没有请他坐。
他欠身道歉:“陆师傅,这几年给您造成的麻烦和损失,对不起。”
陆清涟说:“你真觉得对不起就离我女儿远一点。”
她父亲的反应使他知道了,她同她的父母提起过他。她说了什么,他怯于猜测。
陆清涟看见他双手僵硬地放在腿侧,紧张状失去了接话的能力。陆清涟说:“在我女儿的口中,你只是一个厨师,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父亲爱护女儿,对他满是防备。几天前伍园也是这样微微皱着眉,盯着他,要透过他的皮囊看看他的血液里是不是流淌着无耻的谎言。
这样的角度里他们父女俩的神情很像,如果他对人脸的敏感度更高一点,他就能早一点联想到。
陈易的腰弯得更低:“我是来同您道歉,我想补救。我没有故意接近伍园,我不知道她是您的女儿。在蓝佧,我在她入住旅店的厨房工作,她救了我的小狗。”
陆清涟背着手,难掩生气:“陈总现在知道了?”
“请您……如果您愿意,请您叫我陈易就可以。我去了龙啸,伍园在办公室撞见了我。对不起,是我害她淋了雨。”除开所有的混沌,他此刻只担心她的身体。
陆清涟说:“我一个落伍的人,听不懂你们里面的弯弯绕绕,不管陈总今天要找我说什么,请回吧。以后也不用来。”
陈易几乎算是赖在工作台旁继续说话:“四年前和您见面后,我离开江城去了蓝佧,一年后我改了名字,留在小岛定居。那以后龙啸自己注册的‘青莲’笔开始销售……”他提起过往的乱象,又在其间无数次道歉。
陆清涟只当他在撇清同“青莲”笔的关系,愈发失望道:“你们卖你们的我拦不了,我只有我的笨方法,园园会继续做我们自己的笔,有搞不清楚的客户,一遍解释不听,我可以拉下老脸再和人讲十遍、二十遍,总有听得进去的。”
陈易着急解释:“您不用做这些,您本来就不用做这些。是我和龙啸这几年耽误了你们的发展,说耽误太轻,是我开的头,才会让笔庄陷入了困境。”
“我已经退休了。”陆清涟指着工作台气愤地说,“我这把年纪看走眼的人就是看走眼了。你们最耽误的不是这些,是我女儿失去的本可以开开心心的日子。是她每天坐在这张工作台前,重复你们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想象不到的困难。”
几天前他亲口说的“衣食无忧”此刻尖锐地回响在他耳边,他低声说:“她很辛苦是吗?”
陆清涟说:“你以为的辛苦是什么?是笔刀划破了我女儿的手指?是她脖子上痛得贴满膏药?这些事她都不在意,她笑眯眯地和我说会越来越好的。这样的园园,在和你们合作一年后,一个人靠在门槛上没人说得上话。”
陈易脸色更差,冲到脸颊上的血液像要从暗淡的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他说:“叔叔,对不起。”
这声“叔叔”打断了陆清涟越讲越气的势头。陆清涟坐下来,他环顾这间他忙了几十年的屋子,恍惚间女儿踉踉跄跄帮他把羊毫收到筐子里还是不久前的事。那么小的孩子已经长大到会告诉他,她有了很喜欢的人。
陆清涟看着这个弯着腰,耳朵血红,快要把地面盯出一个窟窿的年轻人,他颓丧的样子也拽住了陆清涟的声量,再开口时带出微不可察的叹息:“园园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我们的笔被人说得这不好那不好,她连被我骂了都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你同我讲对不起,我没法替她接受。我自己都该对她讲对不起的。我女儿,在她对象不理解她、自己的爸爸怪她时,哭着和我说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不想伤害任何人。那时候你在做什么?”
是啊,他在做什么?他陷在自己的泥沼里,却不知道他给她留下了一场风暴。还有那个让她在月光下隐忍着红了眼眶的男人,是他搅动的时间线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吗?比歉疚更无力的情绪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无可辩驳,他深刻地知道她有多善良,善良到会在本该扇他一巴掌的场合,转而在外人面前握住他的手维护。
他只能坚持把来意说完:“龙啸会注销后来的青莲笔,公司也会向所有的销售渠道说明,笔庄的工艺没有变过。”
陆清涟神情复杂地看向他。他一辈子最宝贝的,除了桌上这些手艺物件,就是伍园。他不可能再一次去轻易相信这个年轻人。
他对陈易说:“我不管你是说说而已还是要做什么,不要利用我女儿的善良去要求她站你的角度看事情,你是龙啸的人,一句不知情就可以撇清关系了吗?”
这几天陈易也这样问过自己,他撇不清关系。他递给陆清涟一张详尽的联系方式表,上面印有他的个人信息,他在两地的地址、邮箱和联系电话:“我知道您很难再相信我说的话,无论如何,我会做所有能做的,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一定会全部都做到。做好这些我就会离开龙啸。您如果想到其他需要我改的、或者我能做的,请随时告诉我。”
陆清涟没有接,只匆匆扫过上面的信息,他的信息详尽到每个字都在保证“我一定一定不会跑路的”。他上一次见还是陈文龙的陈易时,他和“卑躬屈膝”这个词八杆子都打不着。陆清涟再看他时,才发现他的气色像很久没睡过好觉,更显得笔挺的衣服和站姿违和。
“你收起来吧。你说说也好,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园园也好,这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了。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陆清涟说。
陈易机械地把纸张折好,折成方正的一小块。这让陆清涟想到了女儿板正的折叠收纳习惯。
陈易还是把折好的纸放到桌角,然后对她父亲说:“我无法向您否认伍园占了我想做这些事很大的动机。可是即便我没有太了解她,只要见过她和您一样心无旁骛的样子,回到清涟笔本身,这些也都是我必须去补救的。伍园她……身体还好吗?您说她在休息。”
陆清涟听得出来,他在小心地找机会问女儿怎么样了,没等到回答,他就那么恭敬谨慎地站着。
“园园一感冒就好起来慢,吃了药在睡觉。”良久,陆清涟打破了沉默。
陈易看见窗下的工作台上放着古朴专业的器具,摆设像极了宝石冲坯作坊的格子间,能坐到那里的人,都经过了长年累月辛劳的积累。
知道她的状况,他该告辞了。离开前,他同她的父亲说:“在知道她是您女儿之前,我想过把她介绍给您认识,还猜过您一定也会很欣赏她。”
陆清涟由愤怒转为气鼓鼓的,他依旧不发表评价。他的余光瞥见陈易的手掌搓着空气,无所适从地退出去。
“我不会同园园讲你来过了。”陆清涟说完坐回了工作台,他才不会给这个混小子任何期待的空间。
陈易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容说:“我能想象她对您有多宝贵。我想她现在也不愿意见到我。谢谢您没有把我赶出去还听我讲了这些。”
门口没了动静,陆清涟放下随手抓的笔杆,他瞥向窗外,一个笔直的身影走过小桥,在桥对岸停下,回头往他们楼上的方向看了看,又继续沿着树影往前走远了。
春光正盛,伍芬把陆清涟拖出了家门去逛小吃街。
陆清涟说:“园园感冒才好,这些东西不能吃吧?”
伍芬塞了一张糖饼到丈夫手里:“我让你吃点,你看你这两天这眉头皱得,做菜都一股苦味了,女儿能吃好吗?”
陆清涟瘪瘪嘴,咬了一口糖饼。
两人走着,偶尔避让成双成对的年轻游客。伍芬看看丈夫说:“你说那男孩子能说会道,我听下来不都是你在训他?”
陆清涟说:“那是他自己心虚。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故意接近园园。”
伍芬赞同道:“我要是在,一定是要打他几下出出气的。”
陆清涟等着妻子的“但是”。
伍芬说:“咱俩谈朋友的时候,我爷防了你很久还记不记得?他不相信一个男的啥也不图怎么就肯待在我们家的。哪怕我爸妈,结婚前也提醒我要把钱攥牢。那时候年轻,看到你的好要远远多过看到爸妈的不放心。”
陆清涟咬了一大口糖饼不吭声。
伍芬说:“眨眼咱们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我现在和那时候的我爷和我爸妈一样,也见不得我们女儿去冒任何风险。可是呀,咱们也别忘了自己也年轻过。前阵子园园她多高兴啊。这几天呢,和你进行苦瓜大赛似的,心里都装着事。”
陆清涟说:“你说怎么办嘛?”
“女儿不来找我们讲,我们去找她聊啊。她什么时候这么久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讲一件事?”
伍园看到父母给她带了一串糖葫芦回来,哄小孩儿似的,她拆开来。父亲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坐到她面前,一鼓作气说:“陈文龙——那个陈易,来过家里了。他说他们不会再卖自己注册的笔,说他会回江城处理这个事情。”
伍芬对愣住的女儿说道:“是在你感冒休息的时候。你爸爸虽然没有招待他,但也没有为难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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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辛苦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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