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学校那天,天空阴沉得像块浸了水的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榕城上空。
回南天的潮气顺着墙缝往骨头缝里钻,走廊的瓷砖滑腻腻的,映着顶灯昏黄的光,像蒙了层化不开的雾。
陈风刚走出教学楼,就听见校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那声音裹着浓重的酒气,穿透喧闹的放学声,像根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她下意识地往榕树后缩了缩,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
透过稀疏的气根,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校门口晃悠——父亲穿着件皱巴巴的蓝衬衫,领口沾着油渍,头发乱得像堆枯草。
他脚边滚着个空酒瓶,玻璃在地上磨出“吱呀”的响,时不时对着来往的学生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随着骂声飞出来:“现在的小兔崽子,读书读得眼高于顶……”
陈风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想转身往回跑,躲进还没锁门的教室,可父亲已经看见了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鹰隼似的锁定目标,酒气混着汗味的风猛地灌过来。
“陈风!你个小畜生!”他踉跄着冲过来,鞋底在瓷砖上打滑,差点摔倒。
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离得近了,陈风能看清他胡茬里嵌着的食物残渣,闻到他身上劣质白酒的酸腐味——和他每次喝醉打她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突然把手里的空酒瓶往地上一摔,“砰”的一声,碎玻璃溅到旁边的花坛里,惊飞了几只正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敢不接老子电话?翅膀硬了是吧!跟你那个死妈一样,都是白眼狼!”
“死妈”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风的心上。
周围的学生瞬间停下脚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过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浑身发僵。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手指在她和父亲之间来回比划,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有怜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困在中央。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往头顶涌,下一秒又变得惨白,指尖死死攥着书包带,指甲几乎要嵌进帆布的纹路里。
她只想快点逃离,逃到父亲看不见的地方,逃到这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之外。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胳膊。
“陈风,没事吧?”向雨薇的声音带着点喘,显然是刚从教室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两把伞,“我带了伞,我们快走吧,看这天要下雨了。”
她的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像团小火苗,熨帖着陈风冰凉的皮肤。
可这温柔的触碰,却像根引线,彻底点燃了父亲的怒火。
“就是你勾引我女儿不回家?”父亲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刮过向雨薇的白色连衣裙,“穿着这么骚的裙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猛地扬起手,不是打,是狠狠往前一推。
向雨薇没站稳,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撞在榕树的气根上,发出“闷”的一声。
她的书包掉在地上,拉链崩开,里面的课本、笔记本、水彩笔散落一地,其中一个白色的药盒骨碌碌滚出来,在陈风脚边停下。
盒盖上“先天性心脏病专用药”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风眼睛生疼。
那是向雨薇的药。
陈风在见过数次——白色的盒子,上面印着她认不全的医学名词。
每次向雨薇吃药时,都会先喝口温水,再把药片放进嘴里,仰头时喉结轻轻动,像吞咽着不易察觉的疼痛。
可现在,这盒药被摔在地上,沾了灰,盒角磕出个小坑,像被人狠狠踩碎了尊严。
陈风抬起头,看见向雨薇正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眉头拧成个川字,脸色白得像张宣纸,嘴唇却抿得紧紧的,没发出一点痛呼。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看好戏的脸,扫过父亲狰狞的表情,扫过那盒沾满灰尘的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炸开了——是十几年的隐忍,是被践踏的尊严,是对向雨薇的心疼,是对这该死的生活的愤怒。
“不准你碰她!”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像头被激怒的幼兽,猛地扑过去推开父亲。
父亲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花坛边缘。陈风的拳头带着积攒了十几年的愤怒,狠狠砸在他脸上——那是她无数次在梦里挥出的拳头,在父亲摔碎母亲的花瓶时,在他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时,在他骂“你怎么不去死”时,她都没敢挥出的拳头,此刻终于落在了实处。
“啪”的一声,拳头与脸颊相撞的声响,在喧闹的校门口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愣住了,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没料到一向沉默如影子的女儿会还手。
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捂着脸,随即像疯了似的扑回来,撕扯着陈风的头发,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话:“反了你了!老子打死你这个小贱人!跟你妈一样,都是欠揍的货!”
陈风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头发像被连根拔起,可她死死咬着牙,不肯松手。
她看见向雨薇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散落的书本,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想把他们拉开。
“别打了!陈风!我没事!真的没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像断了线的珠子。
混乱中,有人喊来了保安和老师。两个保安架住父亲的胳膊,他还在挣扎着骂骂咧咧,唾沫星子溅到保安的制服上。
班主任张老师跑过来,把陈风拉到一边,看见她被扯乱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眶,叹了口气:“先去我办公室。”
陈风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死死盯着向雨薇。
向雨薇正蹲在地上捡药盒,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捏住,盒盖掉在地上,发出“咔哒”的轻响。
她的指甲缝里沾了泥土,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却咬出了血珠,染红了苍白的唇瓣。
她捡好书,把药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深处,抬头时撞见陈风的目光,还勉强挤出个笑,像在说“你看,我真的没事”。
那天的风很大,卷着碎玻璃的冷光和泪水的咸涩,吹得人睁不开眼。
陈风看着向雨薇被同学扶着离开,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她把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在向雨薇面前——父亲的暴力,自己的狼狈,那些藏在沉默背后的丑陋,像污水一样泼在这朵干净的花上。
而这个唯一愿意数心跳给她听的人,这个在树洞前说“以后你数我的心跳”的人,却因为她,受了这么多委屈。
三天后,向雨薇的主治医生李医生约陈风在医院见面。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回南天的潮气,显得格外刺鼻。墙壁上渗着水珠,像永远擦不干的眼泪,顺着墙缝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
陈风坐在长椅上,手指抠着裤子上的线头,线头被扯得老长,像她此刻的神经。
李医生推门出来时,白大褂上还沾着点碘伏的黄渍。
他在陈风身边坐下,叹了口气,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向雨薇昨天又进抢救室了。”
陈风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
“那天在学校受了惊吓,回家后就开始心悸,晚上突发房颤。”李医生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榕树,叶片沉甸甸地往下滴水,“她的心脏功能本来就在下降,经不起一点刺激。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情绪容易激动,可她不一样,她的心脏……像台老旧的机器,经不起剧烈的晃动。”
陈风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在抖,抖得像生物实验课上捏不住滴管的样子。
她想说“对不起”,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李医生的声音软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但陈风,有些距离,是必要的保护。她需要安静,需要稳定,不能再受任何情绪波动了。”他顿了顿,说出那句像判决一样的话,“你……最好离她远点,对你们都好。”
“对你们都好”——这六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陈风的心脏。
她看着窗外的榕树,雨水顺着枝桠往下淌,像在哭。
她想起第一次在榕树下遇见向雨薇,她用榕树叶给自己降温;想起暴雨天躲进树洞,她数心跳给自己听;想起晚自习后在树下,她把自己的信编成诗读给风听……那些温柔的瞬间,此刻都变成了刺,扎得她浑身疼。
原来有些靠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像粒被季风卷来的沙,带着西北的粗粝和棱角,撞进了这片温润的南方。
她以为自己能被海水磨圆,能和贝壳一起躺在沙滩上,却忘了沙粒终究会硌伤柔软的贝,就像她的存在,终究会给向雨薇带来无法承受的风浪。
走廊的长椅很硬,硌得后背生疼。
陈风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和父亲身上的酒气、向雨薇药盒上的草木味、榕树潮湿的腥气混在一起,成了种让她窒息的味道。
口袋里的速写本硌着腰,是向雨薇落在她那儿的。
她掏出来,翻开那页画着伴星的图,向雨薇的字迹娟秀:“星星掉下来时,有沙接着就不疼了。”可现在她才明白,有些星星太脆弱,连沙子的温柔,都可能变成伤害。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哒哒”的响。
陈风慢慢站起身,把速写本放回口袋,指尖划过封面——那里还留着向雨薇的体温。
她没去病房看向雨薇,只是顺着走廊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走到医院门口,她看见向雨薇的妈妈提着保温桶往里走,看见她时愣了愣,随即勉强笑了笑:“雨薇说你可能会来,让我给你带了她烤的饼干。”
陈风摇摇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阿姨,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向妈妈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进了医院。
陈风站在医院门口的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
远处的榕树在雨里摇晃,像在为谁哭泣。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那里空荡荡的——围巾昨天落在向雨薇那儿了。
她想起向雨薇裹着围巾的样子,像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兽。
或许这样最好。
她转身往公交站走,背影单薄得像片被风吹走的叶。
雨幕里,她仿佛听见向雨薇在榕树下读诗的声音,温柔得像潮水,却带着再也抓不住的遥远。
命运的季风终究还是转向了,带着一场骤雨,把她们的秘密冲得七零八落,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心疼,和一句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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