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薇手术前三天,陈风去她家时,防盗门虚掩着,隐约听见里面的咳嗽声。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手指把书包带勒出红痕,才轻轻推开一条缝。
向雨薇正坐在飘窗上描速写,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发顶,像蒙了层薄纱。
听见动静,她笔尖一顿,墨滴在画纸上晕开个小圈——是片刚画了一半的海。
“你来了。”她转过头,脸色比上次在医院更白,却努力扬起嘴角,手悄悄往身后藏了藏。
陈风瞥见她手背的输液贴,边缘泛着青。
卧室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书桌上摆着个玻璃罐,装着她攒的贝壳,标签写着“第37枚”。
陈风没说话,从书包里掏出张纸条递过去,字迹被笔尖戳得发皱:“明天周六,带你去个地方。”
向雨薇笑着接过来,指尖沾着点蓝墨水——刚用钢笔描完海浪的轮廓。
她低头写字时,陈风看见她领口别着片榕树叶,是上次在树洞捡的,边缘已经卷了。
“去哪?”纸条背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的弧度却有点抖。
“去了就知道。”陈风把纸条塞回她手里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甲,像触到块凉玉。
这是她刻意疏远一个月来,第一次主动碰她。
向雨薇的眼睛亮了亮,却很快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我妈说……医生不让走远。”
“不远。”陈风的声音有点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查过路线,骑车来回,不颠簸。”
她顿了顿,补充道,“阿姨也同意了,我刚才在楼下跟她说的。”
向雨薇的睫毛颤了颤,把那张纸条夹进速写本,正好是画着沙漠的那页。
“好啊。”她轻声说,窗外的风吹进来,掀动画纸的边角,像在替她点头。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刚泛鱼肚白,陈风就骑着从同学那借来的自行车等在楼下。
六点整,向雨薇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穿件浅卡其色风衣,领口别着那片榕树叶,手里攥着个保温杯。
“我妈煮的蜂蜜水。”她坐上后座时,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哑,“说防晕车。”
陈风嗯了声,慢慢蹬起脚踏板,刻意避开路上的坑洼。
老城区的巷弄里飘着豆浆香,早点摊的油锅“滋啦”响,向雨薇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背,像片羽毛落着,让她不敢骑快。
“你好像瘦了。”过了会儿,向雨薇突然说,指尖轻轻碰了碰陈风的胳膊,“校服都晃了。”
陈风的脚顿了下,链条“咔”地响了声。“没瘦,”她嘴硬,“是衣服洗缩水了。”
其实是这一个月没好好吃饭,晚自习总盯着向雨薇的空座位发呆,胃里像塞了团乱麻。
向雨薇没戳穿她,只是往她背上靠了靠,风衣的布料蹭着陈风的校服,带着淡淡的樟脑味——是她妈妈昨天刚晒过的。
“我把你的信都找出来了,”她轻声说,风把声音吹得碎碎的,“从第一次在树洞发现的,到你上周偷偷塞的,一共十七封。”
陈风的心跳漏了一拍,车把晃了晃。“……哦。”她应了声,声音有点哽。
“我按日期排好了,”向雨薇的指尖在她腰侧画了个小圈,像在撒娇,“发现你写‘想和我一起看海’的次数,比写‘西北’还多。”
车轮碾过座小桥,桥下的河水泛着晨光,像条碎银铺的路。
陈风突然刹住车,回头看她。
向雨薇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几缕贴在额头上,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映着河水的光,也映着她的影子。
“因为……”陈风的喉结动了动,“海比西北近。”
向雨薇笑了,梨涡陷得很深,像盛了两捧晨光。“那等我好了,我们先去看海,再去西北。”她伸出小指,“拉钩。”
陈风犹豫了下,慢慢伸出手。
指尖刚碰到她的小指,就被紧紧勾住了。
向雨薇的指节很细,却勾得很用力,像怕她跑掉。
海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咸涩的味道,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自行车的链条上。
从市区到海边要骑一个小时。
快到沙滩时,路变得颠簸,陈风下车推着走,向雨薇也跳下来,跟在她身边。
三月的海风裹着潮气,吹得人鼻尖发红,她走得很慢,隔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手悄悄按在胸口。
陈风假装没看见,只是把帆布包往自己肩上拽了拽,放慢脚步等她。
“你看,”向雨薇突然指向远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退潮了。”
裸露的滩涂上留着密密麻麻的小洞,是小螃蟹的家。
几只白鹭迈着长腿在浅水里走,翅膀一振,带起串水珠,像撒了把碎钻。
陈风放下自行车,从帆布包里掏出把小铲子——木柄上贴着卡通贴纸,是她特意挑的,觉得向雨薇会喜欢。
“来,堆城堡。”她把铲子递给向雨薇时,刻意避开她的手腕。
向雨薇接过铲子,却没动,只是看着她。
陈风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额角渗着细汗,鼻尖冻得发红,像只刚从西北跑来的小兽,笨拙却认真。
“你好像……真的不躲我了。”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风拢沙子的手顿了顿,沙粒从指缝漏下去,留下几道浅痕。
“……嗯。”她低低地应了声,抓起一把沙,往向雨薇脚边堆,“先堆你的‘东南’。”
向雨薇笑了,拿起铲子开始挖沙。她的动作很慢,挖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脸色在晨光里白得像宣纸,可嘴角一直扬着。
陈风把自己这边的沙子往她那边推,让两座城堡离得近一点,又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拧开递过去:“喝点水。”
向雨薇接过杯子时,指尖碰到她的,像触电似的缩了缩,才慢慢喝了一口。
“东南的城堡要有海。”她用铲子在城堡边画了道弧线,“潮水来的时候,能摸到城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瓶,倒出里面的贝壳——是她攒了半年的,有扇形的、螺旋的,还有片带着紫色纹路的,“这些是卫兵,守着城门。”
陈风看着她把贝壳一个个摆好,指尖冻得发红,却摆得格外认真。
她转身从帆布包里拿出片干枯的骆驼刺,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那片,一直夹在生物书里,叶片边缘的小刺还很尖。
“这是西北的城堡。”她把骆驼刺插进沙堆,刺尖朝上,像面小小的旗帜,“周围是沙漠,风大的时候,沙子会唱歌。”
向雨薇放下铲子,蹲到她身边。两座城堡隔着不到半米,中间的沙滩平平的,像条等着被填满的河。
她抬手拂过中间的沙滩,沙粒被风吹起,像道细细的线,真的把两边连在了一起。
“季风会把它们连起来的。”她轻声说,突然咳嗽起来,手紧紧按住胸口,脸憋得发红。
陈风慌忙拍她的背,声音都变了调:“是不是累了?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向雨薇摇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蓝色的本子,封面磨得发毛,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正是陈风一直替她保管的那本速写本。
“这是我给你的回信。”她把本子递过来,指尖微微发颤,“本来想等你愿意理我了再给,现在……好像等不及了。”
陈风接过本子,封面还带着向雨薇的体温,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不是画,是用钢笔写的诗,字迹娟秀,带着点孩子气的连笔:
“榕树叶落在她额头那天,
我数了十七次心跳。
她的眼睛像戈壁的湖,
藏着片不说话的浪。”
是她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
陈风的指尖抚过“十七次心跳”,突然想起向雨薇后来告诉她,那天她其实数到了二十次,怕显得太刻意,才少写了三次。
她接着往后翻,每一页都是诗,配着简单的插画。
有生物实验课的试管,画成了两个手牵手的小人;有天台的星星,猎户座的腰带被画成了糖葫芦;有那棵老榕树,气根上挂着个小小的信封,旁边标着“第十七封”。
翻到最后一页,是幅未完成的画。
左边是连绵的沙漠,右边是翻涌的海浪,中间留着片空白,画着道细细的风。
画的右下角,用红绳系着片小小的贝壳——是向雨薇手腕上的那片,纹路里还卡着点细沙。
“手术成功的话,”向雨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的力量,“我们就去西北看沙漠。你说月牙泉的水是蓝的,我要把它画下来。”
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风看见她的喉结动了动,接着,一丝刺目的红从她指缝渗出来,染红了浅卡其色的风衣领口,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
“雨薇!”陈风的心猛地被攥紧,冲过去扶住她,手忙脚乱地想拿纸巾,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比向雨薇还厉害。
“没事……老毛病了。”向雨薇推开她一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用力按住嘴,声音闷在帕子里,带着喘,“就是……风太咸了。”
手帕很快被染红了,像雪地里落了朵红梅。
陈风的眼泪掉得更凶,死死扶住她,怕一松手她就会倒下。“我们回去,现在就去医院。”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调。
“不。”向雨薇轻轻摇头,拿开染血的手帕,嘴角还沾着点红,却笑得很灿烂,“陈风,你看,风把沙吹到海里了,把贝壳冲上岸了,它们早就认识了。”
她抬手,用沾着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陈风的脸颊,像在擦她的眼泪,“我们也会的,不管……不管怎么样。”
陈风把她半抱起来,动作笨拙却用力,像抱着件稀世珍宝。
向雨薇很轻,轻得像片羽毛,可陈风的胳膊却在发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怕。
“城堡……”向雨薇指着沙滩上的两座小沙堆,声音有点急。
“我记着呢。”陈风低头看她,眼泪砸在她的风衣上,“东南有贝壳,西北有骆驼刺,季风会连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再来堆,堆座更大的。”
向雨薇笑了,眼角的泪混着嘴角的红,像幅被风吹乱的画。
她往陈风怀里缩了缩,指尖紧紧攥着她的校服衣角。
陈风抱着她往自行车走,海风还在吹,卷着沙粒和贝壳,拍打着沙滩。
沙滩上的两座小城堡孤零零地站着,榕树枝和骆驼刺在风里轻轻晃,像在挥手告别。
路过那片滩涂时,白鹭又飞了起来,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陈风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向雨薇靠在她的肩上,呼吸渐渐平稳,像睡着了。
陈风低头看她,发现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松开了些,掌心露出来——那里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是用红笔涂的,像刚印上去的朱砂痣。
她突然想起向雨薇没说完的话。
原来她们早就把彼此的名字,刻进了对方的生命里。
不管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这场在海边开始的约定,总会像季风一样,吹过山海,把未完的故事,带到该去的地方。
陈风加快了脚步,怀里的人很轻,可心里的承诺却很重。
她知道,手术台的风险像片乌云,但此刻她怀里的温度,她指尖的红痣,还有那本画满了期待的速写本,都是照亮前路的光。
“等你。”她轻声说,风把声音吹向远方,“我等你。”
向雨薇在她怀里动了动,像是听到了。
阳光慢慢爬高,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看不清尽头,却亮得让人不敢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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