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一晚的月光,像没干透的泪痕
医院的夜晚有自己的呼吸。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陈风正踮着脚走在住院部的走廊里,白瓷砖反射着顶灯的冷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像根绷紧的弦。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护士站的值班护士在低头写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陈风攥着衣角,手心的汗把布料浸得发潮——她是从医院后墙翻进来的,校服裤腿还沾着墙根的青苔,帆布鞋踩着楼梯的台阶,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向雨薇在病房靠窗的位置。陈风永远不会忘了这个床位。
此刻病房门虚掩着,透出道暖黄的光。
陈风轻轻推开门,看见向雨薇躺在床上,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在灯光下像串透明的泪,砸进玻璃瓶里,发出“叮咚”的轻响,和她的呼吸声叠在一起。
她走到床边,慢慢坐下。
椅子是塑料的,凉得硌腿,可陈风没动。
向雨薇的头发散在枕头上,比上次见面时更浅了些,大概是药物的缘故。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鼻尖小巧,呼吸轻得像羽毛。
陈风突然想起生物实验课上,自己盯着显微镜里的细胞发呆,向雨薇就是这样,安静地坐在旁边,睫毛在实验报告上投下同样的影子。
“你才瘦了,还说我瘦。”陈风低声说,声音轻得怕吵醒她。
指尖悬在她的脸颊上方,没敢碰,怕这只是场梦,一碰就碎。
她想起三天前在海边,向雨薇靠在她怀里笑,嘴角沾着点血迹,却还在说“季风会连起来的”。
那时的风带着咸涩,此刻的病房只有消毒水的凉,两种味道在记忆里撞在一起,疼得她眼眶发酸。
床头柜上放着个蓝色的本子,是向雨薇的速写本。
陈风翻开它,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最后一页画着两座城堡——中间的风被涂成了浅灰色,旁边写着行小字:“手术成功后,补成金色。”
陈风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金色”两个字。
她从口袋里掏出信纸和笔——是特意从文具店买的,米白色的纸,边缘带着细格纹,和她写给向雨薇的第一封信用的是同一款。
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字迹抖得厉害:
“雨薇,我喜欢你,比喜欢西北的晴天还喜欢。”
写下“喜欢”两个字时,手突然僵住。
其实这句话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在生物实验课她递来解题步骤时,在天台她靠在肩上数星星时,在榕树洞她念信里的“梨涡”时……可每次都像被风沙堵住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终于写下来,纸页却被眼泪打湿,“喜”字的最后一横晕成了片浅蓝,像向雨薇总爱用的水彩。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写:
“对不起,我不该躲着你。那些日子我总在想,离你远点,你就不会受刺激,不会进抢救室。可我忘了,你最怕的不是手术,是一个人等。”
笔尖划过纸面,带出道深深的痕。
陈风想起自己把课桌挪开时,向雨薇眼里的受伤;想起她捏着橡皮站在走廊里,声音带着哭腔问“不是你的吗”;想起晚自习后,她抱着速写本站在巷口,影子被路灯拉得孤零零的。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瞬间,此刻像潮水般涌来,把她的心脏泡得发涨。
“你还记得生物实验课吗?我总捏不住刀片,你就把洋葱切成小块,说‘这样不容易划到手’。那时我以为你只是好心,后来才发现,你连我怕什么都知道——怕突然的触碰,怕尖锐的东西,怕那些说着‘为你好’却把我推开的人。”
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洋葱”两个字上。
陈风用手背擦了擦,却越擦越多,索性任由它流。
月光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信纸上的字迹,也照亮了向雨薇微微颤动的睫毛——她好像快醒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陈风赶紧停笔,握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她的手很凉,指尖泛着青白,陈风用自己的手把它裹住,像捧着块易碎的玉。
“别怕,”她轻声说,“我在这儿等你。”向雨薇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回应,轻轻蜷了蜷,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月光移到床尾,陈风才慢慢抽回手,继续写信:
“如果手术成功,我们就去西北看沙漠。”
“我查了攻略,鸣沙山的日落是橘色的,月牙泉的水在傍晚是蓝的,像你画里的颜色。”
“我们坐最慢的火车,你靠窗,我给你剥橘子,看风景从绿色变成黄色,看房子从尖顶变成平顶——你说过的,都要做到。”
写到“都要做到”时,笔尖突然戳破了纸。
陈风看着那个小小的洞,像看到了自己心里的缺口——那些被浪费的时光,那些没说出口的关心,再也补不回来了。
她把信纸叠成小小的方块,放在向雨薇的速写本下。
“等你醒了,就能看见了。”陈风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这次敢碰了,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带着她所有的不舍和期盼。
“我在外面等你,等你一起去西北,等你把速写本上的风涂成金色。”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向雨薇。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在说“好”。
陈风慢慢退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听见向雨薇轻轻哼了声,像在说梦话。
她没回头,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打乱了明天的手术安排。
——
半梦半醒间,向雨薇觉得自己像沉在温水里,四肢软得提不起力气。
意识像团被揉皱的纸,时明时暗——刚闭眼前,护士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眼皮上像压着块薄薄的棉絮,想睁,却怎么也掀不开。
走廊里传来“嗒嗒”的轻响,很轻,像有人踮着脚走路。
向雨薇的睫毛颤了颤,耳廓捕捉着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病房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来一缕晚风。
是她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向雨薇的心脏就轻轻缩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她想开口叫“陈风”,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只能发出极轻的气音,连自己都听不清。
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滴,“叮咚”声里,她听见椅子被拉开的轻响,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陈风坐下了,就在她床边。
“你才瘦了,还说我瘦。”
陈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像怕惊扰了什么。
向雨薇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眉头皱着,嘴角抿得很紧,手指大概又在攥着衣角,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她想摇摇头,说“没有呀,我妈每天给我炖鸡汤呢”,可脖子像被灌了铅,只能任由脸颊贴着枕头,感受着对方悬在半空的指尖。
那指尖离她的脸颊只有寸许,带着点微颤。
向雨薇突然想起生物实验课,自己帮她扶着试管时,她也是这样,指尖发颤,却藏着小心翼翼的在意。
“对不起……”
陈风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明显的哭腔。
向雨薇的睫毛上沁出层细汗,她知道陈风在说什么——那些刻意拉开的课桌距离,那些被无视的橡皮和速写本,那些躲在树后的沉默。
可她从来没怪过她,真的。
她想抬手碰碰陈风的手,像在海边勾手指那样,告诉她“我知道你怕”,可手臂沉得像绑了沙袋,只能任由指尖在被子里轻轻蜷了蜷。
有纸张翻动的轻响,接着是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向雨薇的意识清醒了些,她能猜到陈风在做什么——一定是在写信,用她们都喜欢的那款米白色信纸,边缘带着细格纹。
“……我喜欢你,比喜欢西北的晴天还喜欢。”
这句话钻进耳朵时,向雨薇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温热的手攥住了。
原来那句藏了很久的话,是以这样的方式听到的。
她想起天台上陈风把围巾分她一半时的侧脸,想起校庆晚会上自己念诗时,她攥得发白的指节,原来那些沉默里,早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汹涌。
眼泪突然顺着眼角滑下来,没入枕头,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想告诉陈风“我也是”,想告诉她“从你把骆驼刺插进沙堆那天就开始了”。
可嘴唇像被粘住了,只能任由那三个字在心里反复冲撞,撞得眼眶发酸。
笔尖停顿了很久,才又响起写字声。
陈风在说生物实验课的洋葱,说天台上的星星,说海边没堆完的城堡,那些被刻意疏远的日子里,原来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如果手术成功,我们就去西北……”
向雨薇的呼吸轻轻颤了颤。
西北的沙漠,是她画了无数次的梦,速写本最后一页的风还等着被涂成金色。
她想点头,想把那句“我等你”说出口,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只能任由黑暗又漫上来,把那些未说的话裹进更深的梦里。
她感觉到陈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带着点凉,却烫得人心头发颤。
“等你醒了……”后面的话没听清,大概是说要一起去看鸣沙山的日落,要把风涂成金色。
脚步声渐远时,向雨薇的意识突然清明了一瞬。
她知道陈风在门口停了很久,知道她没回头是怕自己哭,知道那本翻开的速写本里,“沙与贝”三个字一定被指尖摸得发皱。
病房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输液的“叮咚”声。
向雨薇躺在黑暗里,眼角的泪还没干,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
她不想再挣扎着睁眼了,陈风的信里藏着那么多愧疚和期待,她要留着力气,等明天醒了,笑着告诉她“我都听到了”,告诉她“西北的风,我们一起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月光移到了床尾,在被子上投下道银亮的光。
向雨薇的眼皮终于能掀开条缝,视线模糊得像蒙了层雾,她费力地转动眼珠,看见枕头边露出个米白色的纸角。
是陈风留下的信。
她用尽力气侧过脸,指尖在枕头上摸索着,终于碰到了那张纸。
信纸被眼泪浸得发软,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得很,“喜欢”两个字被晕成浅蓝,像她画海时用的颜料。
“……等你把速写本上的风涂成金色。”
向雨薇的嘴角慢慢扬起个浅淡的弧度,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笑。
她把信纸按在胸口,贴着心跳的位置,那里还藏着句话,要等明天见到陈风时再说。
“好啊,我们一起涂。”
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滴,月光在信纸上淌过,像谁悄悄来过,又悄悄走了。
向雨薇闭上眼睛,这次睡得很安稳,梦里有西北的沙漠,有东南的海,还有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正蹲在沙堆前,把骆驼刺插得笔直,说“等风来的时候,我们就出发”。
风会来的,她想。
而她,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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