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宴站在城墙边，黄沙和劲风还是一样的刺骨，如蚀骨的蚂蚁钻进她的骨缝里，坚硬的骨头抵挡住了他们，它们就凿开白骨，挤进血肉，张开尖齿利嘴撕咬着，咀嚼着，分享着战果，迎接着喜悦。
远方的黑烟渐渐小了，浓烟四散成灰雾慢慢积聚在云下，跟着飘荡到远方。戎军营帐方向的火光消失殆尽，她在城墙上只能看到残骸一片。
景宴脸上忽明忽暗，烛火晃动着，半是蓝色将她侵蚀半是火光将她点亮，她口中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看来公孙咎彻底放弃了齐国，那日后我大燕的日子多少也能太平一些...”
“北方草地退化越来越严重了，戎人无水，必会南下...那图耶巴哈就还不能死...”
左右听见殿下喃喃自语，他们在殿下口中很少能听见完整的句子，多半是跳着说，殿下好似在推算，也好似在回忆，她总是默默地看着，眼中凝聚着他们看不懂的神色。
天将破晓，白日将近，今日的太阳看不到从红彤彤的烧饼变成圆圆的白亮的煎饼，远方有雾又好似有烟尘混淆了太阳的轮廓，黄沙一撇一捺又让红日分崩离析。
江景宴看到戎军营中撤出一队人马，四六编队的规模是燕军无疑，她心中长夜来的忧心终于放下了。
她没有派大军而是派小队去偷药时就知道此一去多半全队覆灭，但她还是亲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她纵有千般不得已，那几人所受苦楚也是常人难预料...
“金辰如何了？”她声音凉凉的，好似不在意说道。
“不大好，听说能撑到现在，就已是神仙庇佑了。”
景宴回头看了一眼手下，天天把命挂到裤腰带的人，居然寄希望于神明...若神明有用，何来百鬼夜行，民生疾苦...看来神明都没有长眼，也没有长耳，更听不懂人言...
“马钰他们带去了大夫，一应煎药熬制的东西都齐全吗？她此时动不了，边外风沙也大，帐篷和取暖的衣物可都有...”
“都带齐了，是属下一一点过，再理好了送上车的。”
景宴听他如此说来却还是不放心，她眉心一个劲的跳，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能有变故...
“姑娘，姑娘，这上面您不能上来啊！”
“铃兰姑娘！”
景宴还没转身，就被铃兰向前撑着一手把住了胳膊，小姑娘小脸涨红了满是泪痕，哭着说道：“殿下！是真的吗？金辰姐姐...不好了...是不是？”
景宴的右臂被抓得死死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铃兰掌心的温度和她浑身僵硬的用力，好似骨缝之中都在用力，吱呀吱呀都是担心在回荡...铃兰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以防失态。
铃兰此时已经是衣衫凌乱，长发垂落，勉强咬住下唇才不让自己嚎啕出声，一双泪眼全然是忧心一片。
“她是有些不好，还在城外，不能随大军一起回来...孤派了...”
“我去！我去照顾金辰姐姐，殿下，我想去...”铃兰说得又急又慌张，手中更用力了，她完全忘了顾及殿下，忘了她的身份，眼中心中只有那生死一线的，她的金辰姐姐。
景宴看她主意已定，估计自己说什么铃兰也不会听得进去，她只问了一句：“为何？”
“你与她朝夕相处不过月余，从前也并不多在一处，城外变故颇多，你这般...又是为了什么呢？”
景宴用手臂撑住她，又紧紧盯着铃兰的双眼，她不想错过小姑娘眼中哪怕一丝的变化。
铃兰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无措，她结巴起来“我...我也不知...我只是想到她生死未卜...我难受...”
“殿下，就像殿下那日为王妃吐血一般，我心里...难受。”
景宴不再多说多问，点点头拍拍小姑娘的手背说道：“去吧，注意照顾好自己，你和她要一起回来...”
“孤让人送你去...”
铃兰喜出望外，腮旁的泪珠还挂着，一下子嘴角就扬到了太阳穴，她双手紧握景宴的手，连声说道：“殿下放心，我肯定带金辰姐姐回来！”
说罢，她连忙转身向城下飞奔而去，洗的发白的红裙扫过满是沙土的城墙，石缝中好似都充满了小姑娘的喜悦。
景宴笑笑，铃兰一来就冲散了她方才的彷徨，小姑娘还未知“情”的年纪就遇到一个如此心动的人，也不知是她的福还是祸。
她想着想着眉眼搭了下来，忆起从前的自己，又有些好似自嘲，有些无奈地笑笑。
她的过往算得上既是福也是祸...
就当她要下城回府衙等马钰的好消息时，城下走上来一人到景宴身边一阵耳语，只见方才还冷静的人，怒视一眼传令兵，慌忙下城。
“如此大事，怎不早通传！”
“回殿下，方才刚到的消息...”
“莒城离京快马需十日，但是孤花钱让你们修筑鸽巢是做什么用的。”
“殿下，新换的好几批鸽子也都被认出来击落了...”
景宴半眯了眼看着身旁的小兵，对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跟了，她一人疾步回到了府衙，关紧了大门一个人都没留。
看着案上的竹简，方才在城墙上看着马钰归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她加派众多精锐，走官道，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两大箱的证据竟然还是丢了，甚至还是在京城附近！
“我等于京郊驿站被袭，敌方系江湖高手，流派不知，善用暗器，两箱证据具失，密信传入王妃手中。”
景宴捏紧竹简真恨不得此时手刃了仇敌，一路上都无风无阻，偏偏快到京城出了事，况且以方宇和蓝熙的实力，放眼在整个燕国将领中单论武力，二人都鲜有敌手...
他二人此时生死不明不说，两箱证据都丢了！她如此兴师动众送信入京就是要把事挑明，挑的越大越好，却不知有人敢如此大胆，明面上与她这个景王过不去，与皇后和容徽背后的所有势力都过不去！
是她的好哥哥，还是好弟弟，抑或是好父亲，景宴不知道，她悲观地想到，或者三者皆有可能。
她在案前踱步思量再三，决定留个后手，紧急修书一封招来左右吩咐下去，无论如何这封书信都要交到王妃手中。
另外，手下答道：“京中收集的旭鱼草和其他草药今日送到了，大夫说能用，已经在制解药给少数人服用了，情况有明显好转。”
“好，今日马钰会带更多的旭鱼草回来，说不好城中还要有人来做客...”
那人续道：“鱼泾的尸骨和...皮肉...也送回来了...”
“是公孙铭的副将亲自送回，为了，求解药...”
景宴听后轻蔑一笑，“旭鱼草我城中现在是有了，但是五毒散的解药，还没研制出来，何来解药...”
“他们来求的是沙荆草...听说此物可延缓毒发...”
景宴双手撑在门上，低下了头，她也是一天一夜未睡，眼下青黑一片，心脏声越来越大，四肢也有些乏力。
天已完全大亮了，门口的传令兵背光站在廊前，景宴眯着眼看了看初生在屋檐上的太阳，眼角见风流泪，顺着两颊滑落到颌下，她淡淡说道：“城中余量十之二三，孤的底线。”
手下应声退下，留她一人盯着九月的烈阳，久久失语。
“孤救了敌人，孤竟然救了敌人...”
...
“先生，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这话问得太大，竟是不知从何处讲起了...”
“哦？可是这不是夫子们挂在口边常说的吗？”
“殿下认为呢？”
“嗯...若是能顾及自身，再帮扶他人，以少及多，遍及一国，是不是就能强国，国强就天下太平了？”
“国强就一定天下太平吗？”
“殿下可知古国鼎盛时兵强马壮，横扫诸国，天下一统，万民朝贺。”
“可古国越强，天下就越不太平，越不太平，古国越强...在诸国瓜分古国之前，西有寒氏独据朱山，东有公孙氏一枝独秀，南有疆域诸部拜蛊为神，北有戎族迁徙万里横据一方。”
“古国皇室以重兵压制，权柄层层管制，一职分三人，文治武功两全，可王朝不过两百年还是分崩离析...”
“殿下觉得他们又有什么是做错的吗？”
这次对面过了很久才回话。
“贪？”
“殿下说的是人欲...”
“人欲从来无错，若未过界不可被称为贪...”
“那？”
“万物有灵，万物都有**...可惜人的**最易被迁移、被掌控、被蒙蔽...”
“殿下只需记住，人欲从来无错，生死之前，更无对错...但是天下之前一个‘平’字，太狡猾，遮去了多少野心、狠心、贪心...”
“古语原语，‘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一个‘平’字跑到了天下前，就让无数人失了眼，蒙了心...”
...
马钰和图耶巴哈交换过意见后陷入了两难，他没算到此番这公孙铭竟然欣然就义，布包内还在倘血的头颅就是戎族的投名状。
他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后者看他面色犹豫主动提出，他图耶巴哈愿一人只身前往莒城，与景王谈判。
马钰眼见戎人虽然面有郁色，但是纷纷簇拥着吴举几人上前，然后退到一边，齐军残部也龟缩到一起，主帅已死，他们都以赵宇为主心骨，赵宇此时却悲痛加剧，无暇顾及太多。
见此情形，马钰知道此次三国会战，燕国全胜，所失仅张回、颜七、林泉三人...还有奄奄一息不知生死的金辰...无论如何，殿下的这番谋略和操作，以四抵万，足以载入史册。
“你遣部将回国，我就能带你入城与殿下详谈...”马钰相信了图耶巴哈的谈和，只他一人也掀不起风浪。
“路上也休想做些什么小花样！”
马钰又疾言厉色恐吓一番，本以为戎族会暴起，但是不想脾气最差的戎人，也有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一日。
图耶巴哈主动上前，遣人后撤，那图耶扎尔此时处理好箭伤，脸色稍有好转，断后带着人撤出了营地，部下虽有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听他号令，捡起兵器归队。
马钰横扫赵宇一眼，后者此时完全是案板上的鱼肉，没了主帅，他又年轻资历浅，脑海里飘荡的全是，铭哥被害，齐军五万人，生还却不过数百，他如今成了一军主帅，营中还有王家的奸细，公孙咎的走狗，他们数百人就算没有染病，怎么回国，回国又怎么能够活下来...
他想着想着悲从中来，身旁的人扶他一把，说道：“宇哥，我们都相信你...我们都能回家...”
马钰也不好多说什么，齐军此时如丧家之犬一般，再掀不起丝毫风浪，他冷眼丢给赵宇一个水囊说道：“边外风沙大，眼泪不能止渴。”
“回城！”紧接着他一声令下，千余人的部队有序转向，马钰为了以防不测选择压阵，图耶巴哈就在他眼前，量他也不敢多事。
前方的小将满心欢喜相互叫喊着：“胜了！胜了！回家！回家！”一时间应和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每个人都笑意盈盈，感慨着殿下多智近妖，战场上神机妙算，能一人破军万人擂鼓。
图耶巴哈敛下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浓厚的胡子挂了许多绳结，戎族以胡须长度分辨武力高低，他从小就武力过人，英勇超群。族内以他为首领者数不胜数，不过是他出身微贱，母亲又受人侮辱，所以被派往此地，处理谁都不愿意搭理的齐国的结盟。
前方的队伍蜿蜒曲折又整齐，一步步迈向胜利者喜悦的犒赏晚宴，在他们族内，若是得胜归来，整个部族都会受到嘉奖，一顿宴席至少能够吃上五天。
就在此时，图耶巴哈听见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是图耶扎尔！
“燕国小儿，拿命来！”
图耶巴哈急转回头，看见弟弟猛冲靠近，手上的弯刀狠狠拍向马臀，他距离燕国大军还有大约三丈远时直接搭弓指向林风。
“回去！滚回去！”图耶巴哈大喊道，他知道他这个弟弟是死都不服输的性子，可是在此时必将会坏事，用戎族语大声骂道。
“燕国使计害我戎族子民，哥哥还主动入城为囚！我图耶扎尔咽不下这口气！”说罢他直接瞄准了林风，连发三箭。
马钰急掉方向，抽出长剑大喊道：“不识好歹！”
“叮叮当当”几声三箭皆被他削去，“你兄长在我手，难道你还敢擅动！”马钰剑指图耶巴哈威胁道。
“他既然主动当了人质，就不再是我哥哥！”图耶扎尔语毕，他又从后腰掏出回旋镖，三发齐射。
此镖是草原部族**，只有使用者知道力度和偏向，此门技艺极难研习修炼，但若是熟手在战场上确能有奇效。
几人眼见着三枚回旋镖木把成弯折状，两端有不规则的铁刺，中心内凹，急速回旋之下完全看不清来去方向。
“简直是不知死活！”马钰气急一边躲避一边抽出硬弓，一弓搭三箭，三箭齐发，图耶巴哈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见弟弟中箭落马。
一箭封喉射穿，一箭插入眉心，还有一箭射中胸口，弟弟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扑滚几圈后就没了声响。图耶巴哈还没来及有情绪，就听见身后一声怒吼。
“小点子！”
是林风的声音，马钰回头一看，哪还有王典的身影，只剩了一个躯干被林风抱住，头颅不易而飞。
“药在胸口，就无碍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