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人是一定会离开的,谁都是一样”还没有读小学的白亦似懂非懂,直到那位外婆的妹妹牵着裴暄走进他们的生活,那一方天地。
狭逼灰暗的楼道里灯光偶尔一闪,房屋老旧隔音差,上面下面的住户吵个架听得一清二楚,白亦在这里长大,所有动静都不足让他害怕。
人都说小孩三岁前记忆,随着慢慢长大会消失的彻底,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他只觉得陌生。
外婆告诉他:“那是妈妈”
他就听话的叫“妈妈”
一点感情都没有。
外婆只好望着远处,背更弯了,那张苍白的脸皱在一起,残阳如血,山脉江河都动荡,白亦无措的站着,朦朦胧胧像隔了水一样。
外婆哭了,墓碑上年轻黑白的脸被那残阳照得一片红。
一年后,同样那块墓地,有多了一个竖立的碑,同样黑白的照片,同样主持着一切的外婆,她说:“去磕个头”
身边多了一个裴暄。
三个人站着,都没有哭,人自出生就得走一遭的,白亦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一股巨大的恐惧涌上。
那是从未有过的害怕,让他惶惶度日,总在外婆睡着的时候提心吊胆。
那以后,裴暄住进白亦的房间,那间狭小的卧室盛满两个小孩的夜晚和所有安心。
……
读了小学以后,两个小孩开销变大,外婆还是那样每天忙碌,三个人过得拮据,小孩自尊心最强的那几年,偏偏没有半点可能让两个小孩强起来。
玉米一斤九毛,黄瓜一斤一块,西红柿一斤一块,水稻一斤一块一,豆角一斤九毛……
单纯做农民又怎么可能养活小孩,千百倍的汗水,一句“天道酬勤”,像个笑话,偏偏有人大肆宣扬,人要吃饭小孩要读书,靠什么?
没有钱人该怎么活?
所以这座小镇压根没几个年轻人,人为了生活就要奔波,女人有了孩子就像有了一条永远坚固的铁链,一句“妈妈”一句“你可是当妈的”……就这样牢牢困在这个小地方。
白亦有时候大逆不道的想“穷成这个样子生什么小孩呢?”
偏偏穷人孩子多,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压了多少人,那点腐朽的传宗接代思想碾碎了,砸进人的心。
要结婚,要生小孩,女孩还不行,就得男孩,一年级的自我介绍,女孩无措的站在讲台上说“我叫林招娣”
底下一片哄笑,白亦觉得莫名其妙到底有什么好笑?老师用力敲着手里的戒尺,要大家安静,挥手让女孩下去。
裴暄坐在白亦身边,悄悄摸了一把白亦的手,温热的手让白亦缓过神,低了低头,再抬头女孩那双湿润的眼睛太显眼。
白亦那会儿只是想不明白,她们说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小孩,那她呢?她有父母,可是……
白亦想那句话绝对是错的,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小孩。
裴暄只当白亦是个感性的小孩,碰到了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不美好的事就开始难过,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小孩。
其他人、其他事,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
也许是那个女孩让白亦想明白困扰他那么久的东西,可能那个名字实在有些可怜,那两个字时刻表示着她的父母不爱她,至少她的父亲绝对不爱,才需要给予一个不属于世间所有美好的存在的名字。
白亦偶尔会跟她多说几句话,小孩之间的友谊来的轻松。
林招娣对于那天的嘲笑其实没有很在意,她从小叫那个名字,偶尔会埋怨母亲,更多的是心疼,她是女孩,所以她的母亲需要迅速再生,一岁半时,母亲再次怀孕,父亲不再动辄打骂,只是明里暗里表示“一定得是个男孩,不然这街坊邻居怎么说我”
母亲只是安静的点头,长大点的小姑娘开始庆幸:几个月后,母亲生的是男孩。
他们说儿女双全,好福气,父亲喝得红光满面,他是真的开心,小女孩被赶到一边,站在角落,母亲打着商量“要不把咱女儿的名字改一个,过几年上学好一些”
满身酒气的父亲一挥手:“不改,有什么好改,贱名好养活”
母亲望着小女孩殷切的眼神,不敢再说什么,那点迸发的光亮瞬间熄灭。
“你好,我叫白亦”小男孩指着身边那位男孩子“他叫裴暄”
“你可别管他们,他们最没有礼貌了”小男孩小声认真的说着,眼睛亮亮的,满是真诚。
另一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眼看了一眼。
“好”声音很小,但也真诚。
到了三年级,林招娣就是住宿的那一类,小姑娘们挤在一个宿舍里面大连铺。
到了晚上,班主任就去宿舍里面瞧瞧,降温了是一定要去的,把手伸进小孩的被窝,偶尔碰到双冰凉的脚,又动手帮忙把小孩的被窝叠一叠,用被子叠个角,把小孩的双脚塞进那个小角,晚上就不灌风了。
秦韵碰到双冰凉的脚,抬头又看见那双满是无措的眼睛,有时候想:难道是自己这个班主任太严格,所以孩子们害怕了?”
其实是孩子那点自尊心作祟,害怕被嫌弃。
秦韵心里反思着,问自己的母亲:“我看着不亲和吗?”
秦秀娟把手里端着的瓜子一把放在桌上,瓷制的盘子发出很清脆的声音,“怎么可能,谁说我女儿不好了?谁啊”
很熟悉的大嗓音,秦韵默默在心里吐槽,整栋楼都知道,秦秀娟是个泼辣的角色,惹不得。
“没事”秦韵把那盘瓜子又塞回母亲手里,转身要回房间,想起什么,又倒了杯水放在母亲面前“吃那么多瓜子,小心上火”
然后干净利落的回房间。
……
“秦老师好”白亦裴暄两个人乖乖的打招呼,两个人手里还提着白色的食品塑料袋,应该是早餐。
秦韵站在楼梯上靠着墙,笑着回应“你们好”
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笑得更明显,让白亦和裴暄都有些莫名其妙。
然后她笑着屈起手指在那斑驳的墙上敲了敲“同学们,快迟到了哦”
看着两个小孩慌张的下楼,笑着提高声音提醒“慢点,别摔了”
然后笑容一僵,好像想起点什么,头好痒,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老师。
……
冬天就是难起床,裴暄套好衣服洗漱完又叫了白亦一次,可小孩非要懒床,哼哼唧唧半天就是不动。
裴暄站在床前,看着被窝里只露出一点黑色的头发,叹口气,又跑回水池那,浸湿毛巾,爬上床扒开被子,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白亦抓起来,两个人身形差距不大,有些费力,靠在床头当支撑,用手里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白亦的脸。
温热的毛巾一点点让白亦清醒,外头的风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还能听到外头摊贩的叫卖。
即使这样,时间还是那样被耽误,裴暄只能趁白亦洗漱的空隙,把早餐热一下,等会儿可以在路上吃,或者去学校吃。
外婆又没了身影,几乎每天早上都是不见人的,不知道照白亦这样的性子,要是没有裴暄,那早餐必然成为被删去的一部分。
裴暄偶尔这样想,就像是找到一个极好的理由留在这个家里。
白亦需要他,所以他存在。
外婆说:没必要,你也是小孩,那么照顾他干什么。
外婆担心是不是哪里表现得偏心,传达了错误的信息,让裴暄觉得在这个家里生存需要费力的讨好,总是耐心告诉裴暄:你不必这样。
次次提醒,裴暄每次答应得很好,可面对白亦时总是忘记那番话,毫无底线,外婆仔细瞧着神色,越发看不懂小孩,可她也没时间观察,没有事情发生最好,随便两个小孩怎么样。
谁知道一出门就能碰到班主任,白亦一阵呆滞,反应过来就拉着裴暄跑下楼。
“哥,老师会不会骂我们?”迟到在小孩眼里是一件很大的事情,白亦心里慌得很,反观裴暄倒是镇定的很。
“我不知道”有时候,白亦叫着“哥”,就容易忘记裴暄同样是个小孩,这会儿同样慌得很,偏偏生来那张要面子的脸,时刻装得镇定。
白亦觉得好笑,没忍住笑了出来,仿佛被看透的裴暄那点镇定被笑声击碎,似有些恼羞成怒一样,抓紧了白亦的手,攥着白亦跑起来。
路边时常摆摊的阿姨们,在一阵吆喝声里,笑着逗两个迟到的小孩“哎呦,要迟到了吧”
后面还有一个同样匆忙的大人。
……
四点五十,小学放学,已经五年级的裴暄还是牵着白亦的手走出校门,偶尔那些男生嘲笑白亦“多大了,还要人牵着上学”
白亦生气的告诉裴暄,然后小声埋怨“他们肯定是因为没有哥,羡慕我,才说我的”
打了一肚子草稿的裴暄“……”
林招娣一脸原来是这样,认真的说“就是”
裴暄沉默,白亦有些不满,要裴暄表面立场一般,他们骂我,管他们说的对不对,你得站在身边,帮我骂回去。
两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裴暄毫不犹豫的出口“都是蠢货,管他们干什么”
于是白亦和林招娣满意的点头,甚至投来赞赏钦佩的目光。
裴暄叹了口气,伸手在白亦头上摸了一把,“毕竟我是你哥”
三个小孩偶尔在课间吵闹,大多数是白亦跟林招娣闹,裴暄安静的听,偶尔帮白亦整理因为激动大动作弄歪的衣领。
周末跟着外婆出摊,大早被裴暄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唤醒,外婆忍不住跟裴暄说“那点冷水浸湿,保管醒得快”
裴暄还是执着的烧壶开水兑冷水,老旧的热水器需要时间,用烧水壶是最快的方式。
外婆靠在门口,看着裴暄耐心的挖出陷在被窝的白亦,靠着床头,把白亦搂在怀里,一点点用那毛巾擦拭着脸,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喜爱的宝物。
心下一颤,她这个外婆都不一定有那样的耐心,又猛地一松,这样也好,两个小孩亲近,这样以后自己没了,这个家不至于散了。
有对方在,那就还有家的感觉。
“白亦,要不你一个人在家,我跟裴暄去摆摊了”外婆的声音很低,像念咒一样把困着白亦的瞌睡虫赶得干净。
加上脸上温热的温度,白亦瞬间清醒,一把挥开裴暄还在动作的手,爬下床。
外婆笑了一下,转身去了厨房。
冷风还没有攻击到白亦,就被裴暄拿起的外套牢牢裹住
“穿好衣服”裴暄捡起扔在一边的湿毛巾,也不生气,去卫生间洗了晾好。
厨房里,外婆烧水蒸昨天晚上在超市买的馒头,简单还顶饱,可家里两个小孩,老是吃馒头怎么长高。
所以又拿出两盒牛奶,是特意问过售货员给小孩长身体用的牛奶,放进热水里,等会儿让小孩就着馒头一起吃。
早先就说了,单纯做农民是挣不到钱的,外婆又没办法外出打工,最近的广场在县城的郊区,不方便,且不收四十五岁以上的,况且那广场只有一个,作为一个入口基数大的贫困县城,那样的工作更是难求。
可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外婆只好支起小摊,一年四季的劳作着,换来一张张一块五块十块的钞票,慢慢填满小孩子的童年。
这一张张一块五块十块……需要早起晚归,大早起来去地里摘新鲜的菜,卖完以后又赶着去地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停歇。
白亦记得去地里的那条路立了一块匾,像路标一样,上面写着“天道酬勤,厚德载物”背面是“xx村”
那块匾的后面不止那一个村,路很窄,两边有厚厚的杂草,高得快要挡住树。
外婆说:“读书是一条好路”
没有绝对公平,只有相对公平,人生来有差异,有些人生在金山银山,一伸手就是别人需要一辈子拼搏得来的东西,一句话就掀起风,有些人长在泥里,挣扎一辈子也掀不起一点波澜,就算爬起来,一低头身上还满是泥印。
但这不能算不公平,毕竟投胎嘛,都是命,所以人们把希望寄于读书,高考看得比命还重,可这没办法,想要打破被限制的人生,总不能在山村里待一辈子。
年轻人计划着远方,一代又一代的托举,这也许是生命传承的意义。
外婆看着地里的两个小小身影,天还没亮全,月亮还高悬着,朦胧月色下。
她想起镇上的观音庙,一年中总有一次大规模的活动,会搭起戏台,一个简陋的台子,老人小孩坐在一起,小摊贩时而吆喝几声。
小孩子没有大人照顾怎么办呢?他们都没有爸妈了,什么都没有了,长到现在,已经经历太多,眼泪咸涩得发苦。
早先一晚吃斋饭不碰荤腥,她那样虔诚,像忠实的信徒,今年特意带了只鸡过去杀,血糊在土胚墙上,香火弥漫着,刺激得她眯起眼睛,日头大,人多拥挤,挤满了各色各样的愿。
观音象就那样慈悲的笑着,仿佛细细聆听那些可笑可悲可叹的愿。
可现下就那么站着,也没有在特定的场合,只是瞧见两个小孩蹲在地里努力地拔萝卜的背影,那样小,两个小小的影子凑在一起,风一吹还要抖一抖。
潦草的祈求,甚至没有下跪,只是站着,手里还拿着沾泥的编织袋,被风吹得沙沙的响,更像走投无路慌忙寄希望于神佛的“病人”
“这个萝卜很大,你快看”白亦举着手里的萝卜,要裴暄看,泥巴沾了衣袖。
裴暄看了一眼配合的说“哇,好大的萝卜”一边用干净的手拍去白亦衣袖上的泥。
……
天微微亮的时候,三个人赶到菜市场,六点多的菜市场已经闹哄哄的,每个摊位都准备着,人嘛,习惯重复一天一天的生活。
起早贪黑,不都是为了活着。
累,但总不能不活吧,外婆买一天菜,几十块多的时候上百,大多数是些零钱,一块五块十块的,这就是生活了。
但外婆想,她的父辈生长在农村,靠着那点田地,所以穷了一辈子,她虽然种着地,可她的女儿曾经去过大城市,进过厂,她的孙子以后可以读大学,去大城市扎根。
这样的生活其实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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