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巨响,而后又归于平静,甚至于因为此后都太过安宁,让人不禁开始怀疑先前那声响动是否只是夜间困顿产生的幻觉。
李书常默默地立在一旁,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却固执地不肯离去,浑身紧绷,时刻准备冲上前拦住桌前人的动作。他虽是这昭远侯府的管家,但绝不是简单一个文生,其专擅世人眼中所谓“旁门”的轻巧功夫,身手之快连纪承毓也只能勉强与之相比。
不知过了多久纪承毓终于恢复平静,眼中血丝稍褪,右手紧握复又渐渐松开,而后抓起大氅便要推门而出。
“将军!”李书常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叫住纪承毓,“将军三思!现在情况未明,您不能去!”
“你也知道‘情况未明’!”纪承毓面色阴沉,显然是强压抑着怒火,“若不是‘情况未明’,我何至于如此着急!”
李书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戒备森严的天子居所都能出了问题,将军您去了又能有什么用!用兵切忌意气用事,怎么到了这里将军便如此糊涂!”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就这么等着!”纪承毓鲜少动怒,对心腹部下更是连重话都少说,何曾用这般语气对待过李书常。
李书常沉默了。他必须承认,眼下只有两条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一探究竟——从来都不存在第三种选择。
纪承毓转身便走。
“将军且慢!”李书常站了起来,像是下了极大决心,缓缓道:“如果将军一定要去,烦请将军,带上属下。”
纪承毓皱了下眉,“你虽是身手不错,却不适合军旅,随我走这一遭也无甚作用。”
“书常轻身功夫自认不凡,可为斥候。”李书常语气坚定,不容纪承毓不允,上前两步,“府上事自可交由他人管理,此去京城凶吉难辨,属下跟随或有奇用。”
终于纪承毓叹了口气。“好。”
李书常得了纪承毓准许,松了口气,紧跟着问道:“将军可要带些人马?圣上曾经虽已允将军特权,可将军此番毕竟还是无诏擅动,人单势孤必然不可,但若是随众过多怕也会落人口实。”
纪承毓略一思索,“不必调神威军,点侯府亲兵二百,八卫随行吧。”
李书常得令,下去安排。
纪承毓缓步到了院中。
此夜注定无眠。
仰观天际,不见星辰。
……
纪承毓几乎要疯了。他生怕一入京便看见满城缟素。
直到终于到了城郊,远远便望见城门处来往的商旅行人,隐约传来的谈笑叫卖声,以及近处有游人踏青的身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不少。
如若天子身遭不测,必不会是这般闲适景象。
一挥手,身后随行的两百亲兵就地驻扎,只李书常提马上前与纪承毓并肩,望向京城方向。
他犹豫片刻,开口唤道:“将军。”
纪承毓转头,“何事?”他神色轻松,但语气却并不如何寻常,有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将军应当也想到了。”李书常眯了眯眼,此处距离城门尚还有些路程,只模糊可见那边情景,要说详细的还是看不清楚——比如城防守卫。
“天子遇刺不过是五日前的事情,京都城防必会严加部守,可远观这人流来往之频繁,守城之人想来也并未如何盘问。”
“不错。”纪承毓点头。“就算是为了封锁消息,不教百姓发觉有异,也断不该如此松懈。”
李书常回头扫了眼亲卫,又转回来,“将军不若先在城外等候,容书常进城查探一番,若是无事,再回来禀明将军。陛下那边……谨慎些总不会出错。”他尽可能委婉了语气,但仍忍不住表露出些许怀疑。
神威军虽忠于纪家,或许终归还要以朝廷为先;他李书常,则只奉纪载阳一人为主,故而玉阶上的九五之尊也不能被其所信。
纪承毓没做声。李书常便耐心等着。
良久,纪承毓点了点头。“两日。带上承伍和承陆。”
纪家八卫皆以纪家当代嫡系之字辈为首字,只服从一人命令,誓死效忠为历代家主所用,此番入京自也跟随在纪承毓左右。
李书常郑重一礼,“谢将军。”
随后他翻身下马,从部下手中接过包袱,最后回望了一眼纪承毓,而后飞身钻入道侧密林之中,枝杈掩映须臾间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纪承毓身后紧随几人中亦有两人出列,装束相仿,一佩短匕一负双剑——是承伍承陆。他二人并未多言,只躬身施礼,而后追李书常而去。
纪承毓望着远处的都城,久久无言。他或许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就像他之前一直所做的那样,可真到了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留神。
残阳如血。天幕暗沉。人声渐渐消退。
两日为期,他等得起。希望他也等得起。
……
在第二日的夕阳残辉彻底消散的一刻,纪承毓终于看见了自城门处疾驰而来的人影。
到了近处,李书常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纪承毓身前,躬身一礼:“侯爷。”
纪承毓一皱眉。
李书常自跟随自己一来便直喊的是“将军”,哪怕自己封了爵也是如此。纪承毓闲聊时曾问过他,他只说喊习惯了改不了口,本就不甚在意这些的纪承毓自不会深究,便由着他去了。
可今日,他喊的是“侯爷”。
而且承伍承陆也没回来——不然至少会现身报知自己。
纪承毓看李书常的神情便多了几分探究。
但他并未如何盘问,而是不动声色地走上前虚扶了下李书常:“此行可还顺利?”
李书常直身站定,答道:“京城无甚变故,宫内却不太清楚,承伍二人几番探听,只得知这几日养心殿传太医的频次多了些。”
说完,他看着纪承毓:“侯爷之后打算如何?”
纪承毓垂眸思索。听李书常所言似乎并无问题,可这也恰恰就是最大的祸患——无法解释他所表现的异常之处,就好像……在暗示什么。
“侯爷”。未归的纪家两卫。
纪承毓有些头痛。
良久他开口道:“今日你且先好生休整一番,明日再议也不迟。”
李书常点头。
入夜。
营帐里隐约可见外面的篝火,映得帐内昏昏光影。
纪承毓躺在那里,睁着眼望着顶棚。
突然眼前光线一阵变化,纪承毓警惕坐起,发觉是李书常,稍稍放松了点戒备:“何事?”
李书常知道纪承毓必然未睡,因而方敢不打招呼直接入内。他并未点燃烛火,而是借着隐约光线到了榻前。“将军。”语气凝重,与先前那般反应截然不同。
纪承毓发觉称呼的再次变化,心知事情复杂,压低了声音:“可是宫内有变?”
“圣上昏厥已有五日,孟太医也束手无策,只知道是和前些日刺客之事有关。”李书常急促道,“书常教承伍承陆二人暂且留在宫中观望,怕将军心急这才匆匆回来禀报。白日里人多眼杂,若是让有心之人得知圣上状况恐要另生事端,因而迫于无奈隐瞒实情。”
纪承毓心中一沉。到底是出事了。但不知城防未动,是他来不及安排,还是另有目的。
“殿内可有什么人?”他问道。
李书常面带惭色:“天子居所防备甚严,书常只探到圣上状况,详细却不得而知。不过这两日,似是见到了皇后出入养心殿。”
皇后?楚燕然?
她与舒望璋只是交易,因而皇后之位只是幌子,大多数时间她根本不在宫内,只宫宴大事上露面搪塞一番。可偏就是这个时候她回来了。
纪承毓盘算许久,却也只能是怀疑,抓不到头绪。
终于他下了决心,心一横:“明日,你随我入宫。……终归是要一探虚实。”
李书常点头,深揖到地:“书常,愿随将军。”
一场豪赌,赌这一颗玲珑帝王心。
就像李书常那句侯爷或许还有另一重意思——
王侯将相,权势,也是威胁。
——————————
“想起来了吗?我可是输的彻彻底底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衣男子在夜幕之下恍若鬼魅,嘶哑笑声响彻林间天际,癫狂似魔。
鲜血自口中溢出沿嘴角滑落,夜色深沉看不分明,却也能见得衣衫之上斑驳重色,恍惚间像是有妖异花纹绣于前襟,且尚还在不断蔓延,如深渊之下罂粟绽放,花瓣层叠延展,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而相较于兹,方才尚还狼狈不堪的客人此时反倒恢复了理智,眼神渐渐平静,缓慢从地上站起,也不在乎衣上沾染的淤泥,只定定地看着红衣男子。
纪无欢。
“你分明说过,你不想再听到这个称呼。”客人语带怅然,却似是还有几分嗤笑之意,不知是在笑画师的疯癫,还是在笑自己之何事。
画师骤然止住了笑声,神情带有几分若有所思,而后突然飞身凑到客人面前,趁其不备手腕翻转,枪杆横扫将人猛地击倒。
观其双眸,竟看出了几分兴味。
客人再度跌倒,身子重重撞在地面上,忍不住闷哼出声。
画师将银枪负于身后,单膝跪地盯着客人,“对啊,我是说过——可我只笑当时天真。”
“‘无欢殿前痴惘面,终是不得窥真颜’,这无欢公子的美名,可是家喻户晓呢,就这么废弃不用了岂不可惜?”
画师歪歪头,笑意盈盈,嘴角上扬几乎咧到了堪称诡异的程度:“更何况,我可要好好记得那宫墙内的数月光阴呀——就像宫里的那盆兰花,观之便令人几欲作呕,可我现在不还是寻来几盆相仿的仔细养着?”
客人闭上眼,沉默着,不知是缓解脊背传来的剧痛还是单纯无话可说,过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几字:“……是该如此。”
然而画师似乎并没在意他的回答,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眼神逐渐空滞,口中继续道:“依大昌律,若是王侯入京,可携部下五百。你也曾说过的,‘戍边武将无诏不得入京,但阿毓若是想我了,便回来看看也无妨。’”
“可我只带了二百人啊。二百亲卫,未动神威军一兵一卒……你怎么敢……”画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忽地他顿住,而后音调骤然拔高,“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如同生锈刀剑被强行从鞘中抽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哀嚎,又在彻底脱离时甩下一声铮鸣,才让人恍然发觉这曾也是名动天下的神兵利器。
只可惜,铁器锈蚀,尚还有回转余地。
客人闻声痛苦地挣扎着,试图捂住双耳,却被画师伸手死死抵住动弹不得,只感觉耳边嗡鸣阵阵。
而后,一点温热滴落耳垂。
他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血腥气,恍然看去才发现画师嘴边果然又是鲜血淋漓。
……这才对。他居然因得知这个现实而诡异地感到几分心安。
画师这次是真的不再说话了,言未尽却戛然而止。血痂渐渐凝在他嘴角下颌,衣上斑驳黯淡。
客人张张嘴。
林中似乎起风了,枝杈摩擦发出簌簌声响。
吹散了他的话语。
——但这才是现实。有些话既然当时选择了保留,便再也没有了说出口的可能。
比如迟来的悔。
……还不一定是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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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人声鼎沸。
画师实在是太神秘,以至于在座众人谈论了半天也聊不出什么具体的,讨论之声渐消,又换了点别的八卦开始闲侃。但实在是太没意思,聊着聊着便没了话。
一人看打扮是江湖人士,一直听着他们谈天说地,此时见无话可聊,便忍不住开了口:“你们说那位,对,就那位大人,”碍于某些原因不敢直言,他只能挤眉弄眼地试图让周围人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幸运的是在场众人大都与他成功合了拍,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那人活动下因表情过于浮夸而略有些抽筋的脸,稍压了压声音,才继续说:“那位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按照朝廷的说法,那位可是谋逆的大罪,可天下哪个不知他忠义名声?这听着实在是诡异,到现在不也还有人在试着翻案。”
隔壁桌歇脚的书生本一个人闲坐着,那边讨论的城郊画师他也有所耳闻,却并不如何在意,只惊叹两句便不再关心。方起身要走,突然听见这边挑起的新话题,几个关键词迅速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止住离开的脚步,忙不迭插了一句:“兄台此言正是小生心头所疑。”
刚说完便发觉所有人都在看他,书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插嘴似乎有些突兀,脸上有些发热,略带窘态地向四周点点头,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小生便是胥城人士,少时有幸得见那位英姿,这风华人物怎会包藏祸心。”
“这话却是不对了。”
在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之时,这道声音便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面带不虞,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发现是最开始那个披着兜帽谈论画师的神秘人。
“兄台何以见得?难不成兄台还知晓什么隐情?”
那人点头,而后却又摇了摇。“算,又不算。”
“这倒是叫人不懂了。”书生皱眉疑惑道,“兄台既说小生所言有失,又遮遮掩掩不愿直言,实在是让人费解。”
“我只问你,你可知当时场景如何?”那人语气中添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
书生一愣,摇头道:“小生当时尚还在家中习书,未曾见过,只听闻圣上调了皇城禁军将那位同手下一并擒住。”
“这便是关键。”虽看不清那人神情,但能感受到那话音中莫名的凉意。“那位究竟带了多少部下,才能令圣上如临大敌,以至于最后认定其犯下了不赦之罪?”
一时间冷了场。所有人都默然不语。一为不知,二为不敢,三为不愿。
良久,那个江湖人开了口:“……我当时恰在京城。我看见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两百人。连守城禁军的十之一二都不到。”
还是人声鼎沸。但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似有一声慨叹隐没在嘈杂闹市中。
我回来了呜呜呜……十月遇到了很多事,状态也不好所以效率极低QAQ
十一月就不会啦,尽管还是很忙,但每天码几百字还是没问题哒~
回忆杀8/10(好叭我记不清进度了,但至少还有两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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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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