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嗡鸣阵阵。
周遭的一切分明如此清晰,在他眼中却又如此模糊,好似有一层薄膜将他与外界隔绝,他拼命挣扎试图冲破禁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感受着愈发强烈的窒息感将他逐渐吞噬。
过往记忆在短时间内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再逐渐消退,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只能艰难地找到一个模糊的边界,沿着这一丝指引,将黏连在一起的血肉撕裂分离,才发现这其中尽是腐烂脓水,表象再如何完美也无法掩盖这内里无尽的污浊。
纪承毓张了张嘴,似是要分辩什么,却终于连半个音节也没能发出,只有难以掩饰的震惊溢了满眼,再望向殿中高座的那人。明黄色袍服映着殿内烛火,灼得他双眼发涩,但他也倔强地强撑着,任凭眼白渐渐爬上血丝,也不甘心就此收回视线。
四周禁军皆披甲挂胄,兵刃出鞘直指他孤身一人。
他居然开始庆幸,庆幸最后因为自己的踌躇而选择将李书常留在宫外待命,而不是他二人一同入内,以至于此刻身陷绝境的人再多上一个。
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或者说只露出水面一刹,便被更加汹涌的浪潮压得无影无踪。这点涟漪在骤雨狂风之下已算不得什么——他也没有心神去多想。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解释,一个让他彻底死心的解释。
但他没等到。
那个人身形掩映在床帏里,只显出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连撩起帘看一眼都不曾,至于唯一的话语,却是那一句让他冷到骨子里的:
“拿下。”
纪承毓想不通,但或许他应该想得通,就在他意识到那个人与自己相处的这段时光,本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而成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预料到现在这种情形。但他还是天真地相信着那个人,尽管心有芥蒂却仍在试图相信他,以至于这次虽有犹豫但仍义无反顾地以身试险,最终落了个入瓮之鳖的下场——关键还是自愿的。
他就像扑火的飞蛾,撞进灯焰之中烧成灰烬,却只能让灯光稍稍闪烁一瞬,或许还要被厌恶虫豸的旁观者评价为死不足惜。
这是他咎由自取。
纪承毓望着四周闪着凛凛寒光的刀锋,突然笑出了声。只是这声音实在勉强,让人听得只觉背后发凉,胆战心惊瞧过去,便发现一张冷面,只嘴角扬着,是有何等的诡异。
“你敢不敢告诉我,之前的种种,有哪一桩是真的?”他突然问道。
舒望璋似乎动了一下,而后冷淡声线响起:“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原因。”他并没有正面回应。
纪承毓嗤笑一声,没回答。
舒望璋点点头,终于撩起帐帘,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病容,缓缓下了床榻,只披着一层单衣走到纪承毓近前。禁军向两侧闪开一条道路,但并没退出太远,以防纪承毓暴起伤人。
然而他们实在是多虑了,纪承毓根本没想过。他直勾勾盯着舒望璋的双眼,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只看那眸中倒影愈发清晰,而后忽地模糊。——说不准是喜极而泣,也有可能是伤恨入骨。
如果换做以前,他见到舒望璋如此模样,恐怕早就乱了心神,若有旁人在还要强忍着焦急,只待人群尽散时忙不迭冲上前询问状况,就像他此番闻讯马不停蹄赶赴来京一般,分明心有不安却终究敌不过忧思难抑。然此时此刻他只感受到无端的畅快,哪怕是困兽之欢,也让他激动莫名。
“刺客倒是好身手,当真能伤了咱们这位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纪承毓一边笑一边说道,语调中尽是浓浓的嘲讽。
舒望璋似乎毫不着恼,神情无一丝波澜,就静静听着,直到纪承毓音调渐低,他才说道:“是啊,只可惜还是差了些,没逃出去。本想试着留下活口或可也收为朕用,但这人是个忠义的,服毒自尽了。”
纪承毓点头,“做的对啊,总比活着却还要受尽了主人家的猜疑要强的多,不是吗?”他看着舒望璋。
“或许不太一样。”舒望璋答道。“光辉太盛,叫人担心灼了眼,只好将其罩起收入阁中,才能安得下心。”
“呵,倒要谢你一句称赞。”纪承毓环顾四周仍举着兵刃的禁军,“只是不知这该是怎样一个‘收’法?”
舒望璋没做声,而是向后退了几步。禁军将缺口再次围拢,铁甲冷光映衬下,舒望璋的双眼中尽是凛凛幽光。
纪承毓见状冷哼一声,右手一伸自腰间撤出一柄长鞭,于殿中划过利闪。该说舒望璋当真是豁的出去,比如为了让自己毫无戒心地进来,一如既往地没安排人搜身缴械,以至于此时自己尚还有这亮银鞭——他只不过是为了战场方便才更多地使用枪法,其余兵器他用起来亦是不在话下,至于鞭,则是用的最趁手的。
拥兵自重,无诏而携军兵入京,以及皇帝恰好于几日前遇刺,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种罪名——
谋反。诛九族的不赦之罪。只可惜唯一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自己只带着二百人,说是谋反恐怕天下人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心疯了。
横竖都是死,既然撕破了脸,自己还要就这么束手就擒吗?他纪承毓是忠君不二,但也不是那遵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人。
要自己温和良善,舒望璋他也得配。
饶是心中如此想法,理智告诉他这些恐怕也只能是空想。殿内空间狭小,因而禁军并不很多,要想脱身或还有可能,但隐在暗中的皇家暗卫将会是最大的变数——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武艺能强到那般地步。
为今之计……他盯着舒望璋。擒贼先擒王,不是吗?
趁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纪承毓猛地跃起抡鞭击向正前方几人,银鞭扫过劲风抽中那几人所持兵刃,震得他们手腕发麻一时不稳,刀落激起响声阵阵。
纪承毓并未停留,直直扑向缺口处。有反应过来的上前迎击,却被纪承毓尽皆闪躲,若避无可避则挥鞭止住刀锋来势,就势一卷扫击旁侧几人。他这番实在是下了狠手,以至于舒望璋身前本是防卫最严之处,却硬生生被他撕开一个口子,银鞭直指舒望璋胸口。
他终究是落了空。早在他击退第一层布防时,隐于暗中的三名隐卫便闪身跃到舒望璋身周护卫,手持短匕寸步不离,待纪承毓即将近前时顷刻间便出了手,身法莫测如同鬼魅,一时间纪承毓被困无法腾挪,身上各处陆续挂了彩,鲜血浸染衣衫显出片片暗色。
见状,纪承毓一咬牙,不闪不避生生受了左右袭来的两柄短匕,刀尖入肉疼得他眼前一黑,但硬撑着将痛呼咽下,用鞭尖荡开最后一人的攻击,终于携着满身伤痕到了舒望璋面前,鞭身一卷将人拖到自己身前,而后自腰后抽出防身匕首抵在舒望璋颈侧,手因疼痛不住发抖,一时疏神便在肌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说来也是讽刺,这匕首,还是两年前舒望璋送给他的,而今却被用在这。
冷汗自额上滚落,纪承毓尽可能调匀呼吸,在舒望璋耳侧说道:“抓到你了。”听起来倒有点像小孩子的玩笑话,可那充血的双眸和仍泛着寒光匕首实在是不容忽视。
隐卫再想救驾已然不及,只能警惕地站在不远处,欲要动手却担心纪承毓比他们快一步先要了舒望璋的命。经历方才那一遭,谁还看不出这平日里敦厚温柔的大将军,骨子里藏的是何等的疯劲——其实也很简单,能统帅三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昭远侯,怎可能性子软,只不过是愿不愿意罢了。
舒望璋叹了口气。“何必呢。便是不为你,也要为镇国公和纪侍郎想想啊。”
纪承毓手猛地一抖又飞快稳住,饶是这般也不免再度刺破了些许皮肉。
“天色也不早了,想来镇国公和夫人已经歇下,纪卿家应该也回了府陪伴苏氏——哦对,朕今日听闻,苏氏似乎怀了身孕,还未恭喜阿毓要做大伯了。”舒望璋再次唤起“阿毓”的昵称,语气温缓,但这话中意思只听得纪承毓遍体发寒。
纪承毓心跳越来越快,就听舒望璋接着说:“——只不知这般情况下,可有人会注意府外的禁军呢?周定安带的兵,应当不会闹出太大动静。”周定安便是舒望璋的心腹,如今顶了原禁军统领薛牧的位置。
“你敢!”纪承毓声线微颤,手中刀锋仍不离舒望璋要害,但心中惊涛骇浪已然难以平复,表面上强撑着才没露了怯。
舒望璋轻笑:“朕有何不敢?总归朕的命此刻攥在你手,到时候多些人陪朕走上一程也是不错。”
纪承毓双眼通红,血丝蔓延瞅着十分可怖,身上伤口处皮肉翻绽鲜血仍不住涌出,但他已无暇去考虑自身的疼痛。
他犹豫了。就算他现在尚还强撑着,注意力也并未分散让那些人钻不得空子,但他也已经可以料到了结局。
“天家,当真是无情的很……”他笑出了声,只是听着格外凄凉,似野兽身陷囹圄最后一声绝望的长嚎,于夜色寒凉中显得格外悲戚。
就这般笑了许久,终于他轻声说道:“……你待如何。”
“阿毓可是误会了什么?朕可从未想过要阿毓和纪府其他人的性命啊,朕可舍不得阿毓。朕早已说过,阿毓光辉太盛,只有让朕收进阁楼里才能安得下心。”舒望璋眯了眯眼,声音中多了些不合时宜的慵懒。“数载征战实在是辛苦,如今边关稳定,阿毓也该歇歇了。况总折返于胥城和京都,舟马劳顿未免太折腾。”
他顿了顿,而后稍微偏了些头,语音暧昧:“——不如阿毓此后,就留在宫里陪朕吧。”
“荒唐!”纪承毓猛地收紧了长鞭,勒得舒望璋脸色一白。
一阵急咳舒望璋才缓过气来,重伤未愈的他身体实在是虚弱,受不得半点劲力。就算如此他仍是毫不气恼,甚至主动制止了几次想要上前的暗卫的动作。“用阿毓一人,换纪家满门无事,应是很划算的。”
纪承毓几度张口欲辩,又最终沉默不语。攥着匕首的手颤得愈发厉害,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就这么认了输。
……可他找不到第二条路。
舒望璋实在是个合格的掌权者,因为他足够狠,狠到不惜以自己的命为赌注,先是为皇位,而现在则是为彻底拔除纪家。
他纪承毓是疯,敢孤身一人入局试探,也敢在绝境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但他做不到只顾自己而抛弃他背后的整个纪家。
只凭这一点,他便输得彻底。
他心中尚还在挣扎,突然从梁上蹿下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一旁戒备的皇家隐卫,几道寒光射出直取三人心口。事发突然实在是难防,那三人虽是闪躲迅速将将避开要害,但也被暗器伤了不轻,尤其是出手之人所擅招式与他们相仿,皆是以速度取胜,以至于他们一时间竟落了下风。
旁人或许还不明情况,纪承毓却心下一沉。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出手狠辣近乎于以命搏命的人,他只能想到一人——承陆,八卫之中专擅暗杀潜行之事。先前李书常便说他将承伍承陆二人留下观望,只是自己先前方寸大乱以至于一时忘了此事,眼下形势与自己不利,承陆才会不待命令突然出手。不知承伍去了何处,但他只希望承伍千万莫要现身。
就算来了,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败局本已成定数,承陆这分明是螳臂当车。
然而纪承毓再想出言喝退承陆已然不及,那暗卫三人自不是吃素的,此时反应过来持刃与承陆缠斗,不过数十回合承陆便渐渐支持不住。好在他所携暗器甚多,也能抵挡许久。
纪承毓心知承陆在拼死试图为自己辟出一条生路,又碍于死战之时不能分出心神,来不及呼喊,只能寄希望于纪承毓明他之意寻机脱身。纪承毓攥着匕首的劲力愈来愈大,以至于指节处泛了白,最终一狠心挟持着舒望璋起身扑向就近的镂花窗。
然而就在此时,舒望璋突然拽了下他的衣袖,纪承毓侧眸看去正对上舒望璋脸上堪称恶劣的笑,没来由地心里一慌。
还不待他确认,舒望璋便开了口:“别急呀阿毓,你还没答复朕呢。阿毓且稍待,外面人多,磕着碰着可不妙了。”
纪承毓眯眼仔细辨认,从缝隙中骤然发觉窗外似有黑影连片,隐隐传来的铁器碰撞声昭示着外面的场景——不知何时竟已经围满了军兵。他稍微靠近了些将窗推开寸许,映入眼中者是对准此处之□□刀剑,便是插翅亦难逃。
舒望璋笑容愈发灿烂,但纪承毓却看得愈发心底发寒。
这时舒望璋转过头,似乎全然不顾颈上的威胁,血痕狭长也只让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看向承陆,问纪承毓:“那个人阿毓可是认识?倒是一身好功夫,只可惜……”
他话音未落,那边局势陡然生变,不知从何方突然射出一道冷箭,正中承陆小腿,劲力之大直直入骨。承陆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被旁边暗卫上前扭臂压制再难翻身。放箭之人也现了身,看装束同先前三名暗卫一般无二,显然也是舒望璋的手下。
纪承毓目眦欲裂,可还不待他如何动作,自殿门处又有几人走近,为首之人拖着一浑身血污的人,那人意识全无已是濒死之状。
承伍。就算再如何凄惨,纪承毓也能一眼认出这些常年伴随自己左右之人。
事到如今哪还看不出舒望璋的疯狂,故意只留下三名隐卫,故意安排使自己可以轻松突破的所谓“包围”,却将其余兵马尽皆置于暗中,先给自己以希望,再最后予以彻底的绝望,为此甚至不惜让他羸弱之躯为自己所控,只为了欣赏将自己玩弄于鼓掌的一场好戏。
舒望璋的未尽之言终于响起:“……谁也逃不掉。无论是试图救主的,还是传讯外界的。”
“朕看这戏也演到时候了,所以阿毓想好了吗?”他伸手抚上匕首,指腹划过刀背,最后停在雕花刀柄上,离纪承毓的五指不过一寸之差。
纪承毓真的想就这么杀了舒望璋,被欺瞒被戏耍的怒火让他几乎要失了所有理智,这也是为何他到现在也没有放下抵着舒望璋咽喉的匕首,他真的想就这么一了百了、不计后果。可是他知道他做不到。
论疯,他疯不过舒望璋。纪家满门算上仆役,一百一十七条性命,他做不到说放弃就放弃。
长久的沉默。
承陆尚还在不甘心地挣扎,试图喊纪承毓的名字让他快逃,却被一旁暗卫点了哑穴,吐不出半个音节,只能做着无意义的吼声。
承伍昏迷不醒,只有胸膛处些微的起伏昭示着其人一息尚存。此刻方才注意到承伍虽已不省人事,手中却还死死攥着什么,哪怕血渗进掌间凝成痂垢,他也不曾放松过一刻。禁军中一人上前试图去夺却失败了,直到暗卫下手直接将承伍的指关节生生掰断,里面的东西方露了出来—一块玉佩,正刻“纪”之篆体,背后则是双字“载阳”,是纪承毓的表字。之前承伍向纪承毓邀功请赏时特意讨了这么一块,问他只说留个纪念,此时出现应是他想以此为证回府传讯。
这块玉被呈到了纪承毓面前,就那么被放在地上,其上污浊血迹将碧色染成了血玉。
舒望璋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殿内殿外兵甲声隐约森冷,自己的心跳声繁乱嘈杂。
“……如果你毁约呢。”纪承毓疲惫的声音响起。
舒望璋笑了一声。“可你没得选。选择权在你,却又不在你。”
“当啷。”是匕首和长鞭齐齐落地的声音。
舒望璋活动了番筋骨,舒适地眯了下眼,而后转过身来。他看着纪承毓。
承伍似有所感,此时竟奇迹般地缓缓睁开了眼,视线尤且朦胧,但纪承毓的一袭红衣在满殿铁甲中显得格外耀眼。
承陆目眦欲裂,终于不管不顾地运气强行冲破了穴道,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将军,不——”在承陆近乎于绝望的嘶吼声中,纪承毓低下了头。
而后,双膝跪倒,伏拜在地。
帝王权术,陋者滥杀,达者攻心。
傲立于风雨中的兰花,终是折了枝。
我又双叒叕更新辣——
以后估计最快也就是这个速度了(大约两周一章)QAQ
回忆杀已经到了关键的转折点!可能还有一万多字就要完结了,但以我话痨一般的叙事方式说不定会更长()
到这里,一句话简介里的“一切的开始,便是一切的终章”已经初具雏形啦:
从欺瞒开始的故事,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无非是一厢情愿和恍然如梦,到最后再以一个彼此都算体面的方式收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折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