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奸细之事如巨石投入深潭，在京城掀起惊涛骇浪，需对贵胄阶层展开地毯式排查。墨池身披官袍，与其他官员日夜驻守皇城司，案头堆满待审的密函与名册，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重重暗影，尽显疲惫与焦灼。
将军府内，佳华将自己隔绝在寝房之中，一连数日未曾踏出房门半步。雕花木窗紧闭，唯有几缕微光从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映照着她苍白如雪的脸庞。
阮三娘站在廊下，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满心忧虑。她深知佳华此刻心中的伤痛如同翻涌的暗潮，若能在这般至暗时刻咬牙站起，必将褪去过往的柔弱，分清国恨家仇和儿女情长，故而她只能默默伫立守候。
这几日，邱泽也将自己锁在房中。墨池那晚那道目光总在眼前晃，剜得她心尖发颤，几乎要撑不住这副躯壳。
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她何曾尝过这等蚀骨的滋味 —— 那人是她悬在心头二十多年的白月光，是京城里走马灯似的求娶者都比不得的意中人。
她必须向哥哥求助。自小便与兄长相依为命的两人，在双亲离世后便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那些年月里，兄长总以超越年龄的担当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 晨起为她绾发，冬夜为她温粥，乃至她跌撞着长大时每一次撑腰的背影，都让他在她生命里活成了父亲的模样。
即便是论及婚嫁这般终身大事，性子刚硬、从不愿对人低头的兄长，也为了她放低姿态。她至今仍记得那日兄长立在墨池府门前的身影，素来挺直的脊梁为了她的心愿微微弯曲，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向那位家世显赫的公子求娶自己。这份沉如山岳的守护，早已在岁月里酿成了无法割舍的依赖。
但邱芳听闻妹妹言及墨池贪恋美色，忽而朗声大笑，眉梢眼角俱是不以为然。他与墨池原是总角之交，自穿开裆裤时便凑在一处顽闹，那人性情底色，他比谁都看得清楚。
笑罢，他屈指敲了敲桌沿，朝邱泽挑眉道：“妹妹忒多心了，墨池什么世面没见过？京城里头掐尖儿的美人儿，哪个没在他眼前转过？至于赤罗来的蛮夷女子，难不成还能赛过瑶池仙子去？”
邱泽见兄长只当这话是笑话，眼眶霎时红透，盈盈水光在睫羽下直打转。
邱芳见状忙收了笑，探身拍拍妹妹肩头，语气软了下来：“好妹妹，莫要动气。待过两日手头的差事忙完，哥哥亲自去会会这位绝世美人，瞧瞧究竟是何般颜色，能让你这般挂心。”
佳华已在房中枯坐三日。屋内除了一壶凉透的残茶再无他物。
阮三娘攥着帕子在廊下打转，她担心如今这般光景，小姐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如何是好？
她刚扬起手欲叩门环，雕花木门却 “吱呀” 一声自内推开。
佳华身形单薄如纸，月白寝衣松垮地挂在肩头，眼下青影浓重得像晕开的墨色。
可当她抬眼望来，三娘猛地怔住 —— 那双往日总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此刻竟褪去了连日来的怔忡挣扎，瞳仁深处燃着簇幽蓝的火焰，柔媚与刚硬在眼角眉梢交织。
“三娘，” 她忽然弯起唇角，干裂的唇瓣牵出抹释然的笑，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我饿了，去取些饭菜来。”
三娘忙不迭答应，她此刻知道，那曾经娇弱柔媚的贵小姐，终于看清了事实，摆明了立场。抛掉了墨池温柔臂膀，挣脱着蹒跚着走上复仇之路。
墨池自皇城司归来时，已是第七个暮色四合的黄昏。
晚间，他歇在荣安堂的紫檀拔步床上，多日的疲累对于常年征战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但涉及岚山安全让墨池心中十分担忧，他本为国家而生，势必要鞠躬尽瘁。
邱泽掀起绣着缠枝莲的软帘时，正见丈夫倚着明黄靠垫看书。灯芯在她指尖被轻轻拨亮，暖光骤然溢满半张书案，也照亮了墨池垂眸时鼻梁投下的阴影。她将玄狐皮氅搭在他肩头，指尖无意间擦过他颈侧未剃净的胡茬，那触感让她心疼。
“手怎么这般凉？” 墨池忽然扣住她的腕脉，掌心的暖意透过锦袖传来。
她望着丈夫深如寒潭的眼，感动与委屈如潮水般翻涌，可到了唇边却化作一句低眉顺眼的呢喃：“夫君连日劳心，才是最该保重的人。”
墨池松开手，突然问道：“拂樱那边如何？”
邱泽端来茶盏的手一顿，心中酸涩，语气生硬道：“夫君保重自身最重，回来就先问拂樱。”
墨池抬眼看了她一眼，眼中寒意瘆人。他语气淡然，但好像在和下级说话：“你是墨府主母，当知持家之道。莫学那小家子气的做派。”
邱泽压住心中不平。垂首应 “是” 时，睫毛上已凝了层薄薄的水汽。
夜间，墨池很早就入睡了，邱泽躺在他身旁，看暗夜中墨池背对她宽阔的肩膀，手轻轻搭在墨池后背上。
就在这时，墨池忽然在梦中呓语，声线模糊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拂樱？”
那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猛地刺入邱泽心底。
她自幼读《女诫》学规矩，将 “三从四德” 刻进骨髓，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却是连自己都惊骇的占有欲 —— 她从少女情窦初开便爱上墨池，爱墨池之深切，从来不是相敬如宾的主母名分，而是将墨池身心的全部占有。
拂樱的存在，如同完璧上的裂痕，让她用教养堆砌的完美爱情轰然崩塌。黑暗中，她缓缓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比不过心口那道被撕开的、渗着血的冷缝。
几日后，邱芳按约往将军府寻墨池议事。穿过垂花门时，忽听得花园水榭处传来低语声。抬眼望去，正见墨池与一美人并肩行在九曲桥上，晨雾未散，将两人身影笼在一片淡青色的朦胧里。
邱芳不在意美人多美，只看到在墨池侧过身来时，晨光恰好掠过他下颌的弧线。真正让邱芳足下生钉的，是他眼中那簇从未见过的柔光 —— 那光不像沙场点兵时的锐利，不像朝堂论政时的沉敛，倒像是春雪初融时的溪涧，漾着连眼角细纹都被熨平的温软。他甚至伸手替美人拂去肩头落的海棠花瓣，指尖擦过她鬓边时，连袖口的玉扣都凝着小心翼翼的力道。
邱芳手中的折扇“嗒”的一声敲在手心。他曾笑妹妹邱泽夸大其词，笑她把墨池对赤罗女子的新鲜当回事，此刻却只觉得喉间发紧。
他确定妹妹没有小题大做。
墨池踏入正厅时，正见邱芳负手立在岁寒三友图前。墨池虽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偏爱却是松竹这般清雅之物，厅中从不挂猛虎雄鹰，这轴水墨还是去年冬季专请名师所作。
"二弟今日转了性子？" 墨池笑道，"往常抱着兵书能看到三更，何时也琢磨起丹青来了？"
邱芳闻声回头，脸上笑意温恭如常："大哥这画可真是妙。" 他指尖虚点着画中横斜的梅枝，语气里带着三分刻意的赞叹，"不像京里那些画匠，总爱往绢上堆金砌玉，满纸富贵气熏得人头疼。倒是这岁寒三友，瞧着干净利落，正合 ' 坚韧贞洁 ' 的道理。"
墨池久在官场，何其聪明，自然听出那 "贞洁" 二字的机锋，眼底的笑意霎时褪得干净："怎么，如今二弟要摆大舅哥的谱了？我这内庭之事也劳烦你操心。”
邱芳喉头滚动，上前半步沉声道："大哥恕罪。小弟只是觉得，赤罗那女子......"
"别说了。" 墨池打断他，转身走向书案时锦袍下摆扫过屏风，"西境军饷的册子带来了？" .......
邱泽送走兄长邱芳时，檐角铜铃正被暮色里的穿堂风吹得叮咚作响。她转身回荣安堂时，墨羽正趴在梨花木案上描红。忽听得门环轻响，墨池带着一身寒气踏进屋来，那双惯常沉敛的眼此刻结着冰，直看得邱泽握在袖中的帕子骤然收紧。
"羽儿，去外间玩。" 墨池甚至未看儿子一眼，声线冷得像出鞘的刀。待孩童懵懂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他猛地转身，腰间玉带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你身为世家闺秀，竟如此善妒！还把家事捅到邱芳那里去？"
邱泽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她踉跄着上前一步，绣鞋在青砖上擦出细碎声响："夫君误会了...... 我只是忧心，那赤罗女子恐会误了你的前程......"
"住口！" 墨池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我征战多年，何曾让你受过委屈？不过多了个拂樱，你便容不下她？" 他眼中的失望像冰锥，刺得邱泽喉间发不出半分声音。
她下意识去拽他衣袖，指尖刚触到锦缎边缘，却被他猛地甩开。那力道大得让她跌坐在地，银簪从发髻滑落，滚出老远。墨池看也未看，转身时衣角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门 "砰" 地一声合上，将满室茶香与他身上的冷意隔绝在外，只余下邱泽瘫在冰冷的砖地上，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正随着窗外渐沉的夜色，一寸寸碎裂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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