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支穿过粉团发脆的外壳，带起柔嫩的它，使它在这短短时间内拥有飞翔的本事。它作为食物的一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紧接着跌入了洁净的丝绵毯子。
几个婢子凑前要为党玥捡回粉团，她却抢先数步捡了起来。她边望向远处赛舟的宫人们，边咬住拔去了弓箭的炸团子。甜滋滋的粉团由糯米制成，外头裹了洁白发亮的芝麻籽儿，她只象征性地射下了这一枚，随后散开期待龙舟游戏的婢子们，由几个老少宦官陪同着回到了屋内。
退走的宦官拉开了大半门帘，令充足的阳光照入屋内。在这正好合适的光源下，党玥看起了水文地理书——前几日圣人听说了她在郊游上的话，颇感欣慰，便特意将她召来询问。
那日圣人问：“九郎对漕运有何看法？”
她想起自己庄子的粮运路线，便恭敬答道：“儿无南方的庄子，只知从北方运粮入京的难处。黄河上有三道峡关，浪险风狂，教行船不能轻松通过。漕运货物只得中途卸下，走崤函道绕过这三门峡。道上人马纷乱，有时还会招来狂贼觊觎，故而影响了许多效率。依儿看，加强此处的转运，必然是首要之务。”
圣人不住地笑了许久，方道：“九郎长在后宫，不知阿耶已在前些日子设下这转运使。如今经费已经拨下，随转运使一同到那三门峡去了。”
她有些错愕，却不至于就此愣住了，便急急作礼道：“儿好生惭愧，不知转运之事已有人提出了。”
“孩儿惭愧什么？也多亏是转运使提前看出气候有变、粮食紧张，才建议吾沿河建下几座中转的仓库。”圣人解释好了，党玥才知那是欣喜的笑声。
官仓有专人记录管理，又有官兵日夜守候，除了能起到安保作用，也能震慑附近路道上的贼子狂人。党玥不由大喜，由心作礼道：“此是天下福泽。”
圣人听多了这些称赞话，本该觉得腻味，却因难得是从九郎口中听到，竟是心里一软，悦然道：“好孩子，再多想些几个法子吧，阿耶也没想到，你这孩子竟有这般多的妙主意。”
党玥听不得长辈称赞，顿时红了脸耳，回到院中便看起卷宗书籍，连过节的渴望也减轻了不少。
今日端午，屋内光线明亮，空气里四溢着艾草、佩兰以及点点郁金香气，平和的气氛里党玥捧着卷轴的末端，闭眼回味起令自己有些想法的片段。末了，她合上卷轴，拎起食盒，来到长长的走廊上，背倚高柱，掀开盖子。
只见当中陈列着许多放凉的小棕，因地制宜由鲜黄的黍米制成，因而又有角黍的名字。这小粽清凉适口，糯而不粘，一口咬下舌尖便能泛起清爽的湿意，尤其适合甜口。党玥解开一个，置入碗中，淋上尚食局备好的玫瑰糖浆，或泼上带着冰渣的蜂蜜酸奶，一下消去暑气。
她正要捉来第二个，却发觉小粽数目不少，细细瞄了过去，加上已吃去的拢共是九枚。她蓦地大惊，心道：是哪个顽皮的婢子，胆敢这般戏弄她？
此刻圣人还在宴请群臣，殿上有道程序，便是要群臣同赛龙舟一般，争着传递九枚连在一块儿的粽子——美名九子粽（见注）。这程序，或游戏，有着延续皇祚、千秋万代的意思，对于百官则有着传家百世、子孙延绵的意思。
食盒里的粽子虽未串绳，各自中间却摆放着香蒲艾草，好似要将它们连起来一般。党玥摇摇头，去年她分明得的是四个，今日竟得了九个——这祈求多子的象征，前提还得是有所婚配。
郊游那日的作为大抵是传开了，也不知是薛源丢面些，还是她更丢面。她不是什么畏惧符号、象征的人，自是消受得起这些粽子，便吃了一半，其余的留与之后做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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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后不久，圣人患了贪凉的小病，迟迟未好。太子与妃子一同到佛寺祈福，长命油灯盏盏点起，香花宝衣种种供上，又是顶礼跪拜，心求父亲健康长命。
好些人诧异太子的行径，不知其为何解开了一向的谨慎束缚，向圣人传出孝敬的信号，更不惜令他人议论许多，也要在佛前尽心顶礼膜拜。有些个人要做太子的文章，以为未来的天下至尊，不应当在佛前拜礼；圣人不知怎的，竟不像平时那般责怪太子几句，反倒为太子说起好话：“太子孝爱，朕情之所欣。卿家大郎仅有两岁，自是不能孝敬父母，再过几岁便能享受此乐了。”
后宫本不许议论政事，这一件事却是破格传起，大小女官带头传扬着，嫔妃亦止不住要与孩子交谈。唯有昌平的生母，眉头愁色伏了又起，时而焦急面红，时候叹气面白，朝住在宫外的五郎、八郎发去信件，又踟蹰着该否联络几人——圣人是不喜欢她这么做的，她该逾越规矩，暗地里与他们沟通么？
报信的声音传来，这位妃子听是女儿的小笺，速速解开，一股郁金的香气飘旋入鼻，令她放松了许多。她一看当中的文字，竟是摇头落泪，也不令婢子保管，自个儿用香火慢慢烧了，留下更浓郁的郁金气味。
妃子想到湖边散散心，宦官婢子们跟在后头。一个面相未长开的婢子撞上其中一人，留在纸团一个，便作歉离开了。一人将之递给妃子，妃子打量了几眼，道：“下次不可再接了，这些个人若有胆识，应当亲自见我。”
众人默言不语，妃子在后宫中最受圣宠，她若打定了主意，便是铺了条绵亘不绝的长路，他们也是要跟着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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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替婕妤送来了信。
党玥走出座位，握紧那信件，朝远方眺去，心疑道：太子怎的一解往日拘束？而圣人也肯在群臣面前夸赞他了？
此前圣人明面上对太子斥责不缺、夸赞极少，更是坐视亲王挑衅太子，暗地里才肯向是太子同盟的她透露了些许痕迹。她不解为何父子间不能真情相待，也不明反而是她才能得知这秘密。
站立许久，有宦官报了信儿，说球场旁的宫寺中，太子正在等她。来到正殿，太子正结束顶礼，起身合十，久久才分开。
两人没有交流，一个走到台阶下，一个尾随。其他人已自觉避开，退到了看得见两位尊贵者，却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去了。
夜风顺着空旷的球场吹来，天星逐渐明显，该说些什么了。
“九郎去年替阿耶入蜀，今年又在钻研漕运的事情，是打算留在京师了么？”太子道。
党玥眉头微皱，干脆地开口道：“吾只是尽微力做些益生的事情，并无直面朝堂之意……阿耶还取笑过吾，觉得吾适合到边疆之官呢。”
太子笑道：“九郎羽翼渐丰，用不了太久便能独自高飞，如此还愿意做孤的羽翼么？”
党玥已是听出了太子的试探之意，这是不放心结盟了么？她抬头吸气，很快缓和过来，朝前走了几步，不卑不亢道：“大兄说笑了。小雏长成大鸟，远视的本领是会越来越好，若是明白扶桑木的方向，它怎不愿意向前飞去，好在这日出处见证太阳初升时的磅礴壮丽？”
太子背手望天，沉思许久，方开口：“扶桑木仅有吾一棵么？”
党玥不隐瞒，心知不如挑明些，便道：“此树若是不限阴阳，朝内是能有两棵的。”
太子沉下头颅，低低地笑了几声，很快又望向天上那轮明月，叹了一声，道：“二娘子确实值得，只是可惜……”
一道遗憾从心尖上蜿蜒而过，流入这漫长的无言寂静之中。他只是拘束罢了，心里从不畏惧敌人，更不畏惧与自己争锋的人——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能刚能柔的人，为何又曾在一个真正懂得大义的人面前，发泄自己的不堪呢？他不该啊，不是吗？
他小心谨慎了许多年，仍坐在太子之位上。而那个小小的公主，却在君父掌权的世界里，只能成长为一个再大些的公主，不是吗？那算什么发泄呢？两年半过去了，他也成长了，此时再想起当初与昌平所说的话，只觉自己像个幼稚的孩子，连眼前人的苦闷都不知道，便仓促开了酸意浓厚的口。
一阵微风拂过他的额顶，他的每一根发丝都被藏在幞头下的发髻中，纹丝不动——这阵风是昌平，是成长后的九郎，也是许许多多吹不起发丝的人和事。
他意识到这点，忽觉自己还是小气了些，确实比不上昌平的心地。承认了她的过人之处，他的心反而开阔起来——还记得少年时的自己，也是内心宽和，愿意承认对手的强悍之处吗？
他转过身来，整个人的心思难得十分诚实，像是认可什么般道：“她若是男子，未必不会成为太子。”
党玥不诧异，目光却是莫名多出几分肃正。她凑前几步，道：“莫说是男子，便是天下没有男女之分，她也是那个顾全大局、最有气度的人，不是吗？”
太子听她这般说，忽地笑了起来，灯火接连燃起，映出了他无意洒出的几滴泪。
党玥轻轻合眼，道：“吾什么也没见到。”
因释然和欣喜而流出的泪，很快随风干去，让人见不到痕迹。太子脸庞微斜，望向那轮银月，只觉当下十分轻松，整个人放松得像是穿越回了母亲尚未被废时。那晚也是这般的月亮，她特意来看他，抚摸他的脑袋，吩咐他定要做个好太子，之后，再成为一个好帝王。
那日以后，废后案发，东宫从此少了一阵夜里造访的馨香，而他的心也渐渐收紧，说不出自己也看不出他人的坦诚与宽容。
注释：
1. 扶桑木是日出的地方，女主用它来指代有帝王之姿的人。
2. 九子粽的游戏假设，是我看传世诗歌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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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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