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兵捉着缰绳，在平原上驰骋着，穿过丰美的草原、翻晒中的夏田，马上就要抵达幽州。上回牛支使的信说了，月底就要到幽州，一定得赶上，不能错过。
幽州节度府一侧，客房内。牛支使看着信里内容，皱起了眉头。
府君说了：这伙人一向都是偷偷藏藏的，如今这般行事明显，若是要抓，就往最明显的地方去。此人要求利，铸造地定然有铜矿，或许还接近煤矿，又因工艺精细，可能还得了官署流出的工匠。天下钱炉，蔚州就占十炉，正是河北道铜、煤聚集之处。就往相邻这三州撞撞运气，若无思路，便继续本来任务。
撞运气？他是听过有权贵私铸恶钱，可怎做的这般明显？好像担忧没人接手这钱似的，还要做得这般精致。
是有些离奇，可这般明显么？不若就撞撞运气。
跨上马匹，牛支使向西驰去。
在蔚州，他借着府君备好的另一份信，查到了这一带私人煤、铜矿的所属权。是有不少贵人的名号，和几个皇商的名字，可也不能就这么闯入矿中、翻起账本，说自个儿是来查案的不是？
“敢问使者，大王打听的几座矿产，可是在这儿啊？”小吏握紧拳头，紧张问道。
“是在，就是托在他人名下，还是怕纠纷。”牛支使撒了个谎，告辞了。
午间，他想起府君建议的，也去找市监、乞儿看看，便试着到了市里。看见乞儿的碗他就明白了，各色铜钱，官私兼有。
他托一人唤来其他人，请他们吃了饭，问了新恶钱的情况。说是有一些，但不多，当中却有些已生了锈。
他恍然大悟，看什么哪里恶钱多，看生锈情况不就成么？便问道：“最早何时收到的？”
一乞儿从碗里抬起头来，道：“郎君是官署的？怎查这儿？本地府君虽是个官宦出身，却是才干不小。这恶钱做得这般精美，他是嫌升迁太慢，还是这位置不好做了？”
“嘿，你还知道府君这词呢？”
“嗯，过去家里也富过……”
听完，牛支使赏了他几个钱。
出来有人说那乞儿说的是故事，牛支使摇摇头，笑着回想起了附近几位刺史的状况：蔚州，官宦出身，性任侠，少年时累积了不少财富，但确有才能。易州，某位贵人的堂叔父，出身虽高，却才干平庸，其人没有什么坏名声，但也没有什么好名声。定州，河北道豪族，光地产就够享用的了。
牛支使眯起眼睛，心想：是有何患无辞这说法，可利益么……
从蔚州到易州，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牛支使有意在途径市集都停了下来，发现离易州愈近，乞儿碗里新恶钱的生锈状况就愈严重。
到底是恶钱，还是有成本算在那儿的。
酉时他便抵达了易县，才在驿站洗好身子，便听闻有人拜访。他心里暗骂一声，便出了去。
礼物是上好的，证据是还未找到的，对方甚至未必知晓他的来意。牛支使叹了口气，一觉睡到了天明。
次日，他也不想什么若就是此人，立案后可能会“销毁证据”、“官官相护”了，直接就来到州府。他把本来借口改了些，说自家府君打算置办些“实业”，与相识“一同经营”——言后之意，当地刺史这样的人，应当明白。接待的小吏马上会意，甚至连刺史也不用请出来，就直接呈上了簿子：煤矿、铜矿，都有那刺史的。
到这儿，他总算知道这刺史为何好坏名声都传不出了。
到这儿，他也想明白为何自个儿觉得该来易州了：这人一把年纪了，官名不显，闻说这种恶钱却无意搜查，为官绩添上一笔，而隔壁两州，竟也不愿费上这力气。
既是那位妃子的亲戚么，果然只能交给府君，让这帮贵人自个儿处理。
他假装看上几处铜产，抄了下来，托小吏传送回一份。小吏会意，保准传达到位。
午间来到市里，在食店旁走了几步，就有乞儿涌来。他买了两袋子羊肉胡饼，请了几人吃饭，确定了当地新恶钱锈迹更多。
乞儿说，第一次得到这东西是在去年。
牛支使忽然想起什么，明年，这位刺史就到任期了，也老到难以升迁的年纪了。
-
是，疑罪从无。
所以党玥没有在信里指明谁人就是犯人，甚至下令追查，而是将整件事完完整整写下，上报给了圣人——私铸不是小事，尤其是刺史所为，这会儿造几个钱扰乱市场，某一时就可能成就一场兵荒马乱。因此，她甚至没有考虑到太子，把五郎一派可能有的“纰漏”，当做可用的筹码。
她只能考虑圣人，甚至不能亲自搜查。
一来，那人敛财而不露，直接搜查证据，并不会比姚州简单。二来，自废后过世，那位妃子的地位便形同皇后，直接对上她的亲戚，绝非好事。
圣人却不同，身为天下至尊，无处不能制约，又是心眼颇多，明白如何在其中游刃有余，正好能够处理。
就当还姚州一案坑她的吧。这么想，党玥觉得自个儿有些心黑，可一想到圣人，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近来，她做的一场关于恶钱的实验结果也出来了。
那天除了不能打草惊蛇，她是这样想的：在使用实物货币的这个社会里，她无法强迫人们能至此放弃使用新的恶钱，乃至其他任何一种恶钱。因此，她只能让百姓——还只是卫州的——得知其存在，令让不可接受者，不受欺骗，令可接受者，不被动接受更多的新恶钱。
不过，为了明白恶钱对市场的影响，她还是做了实验：一是测验这种新恶钱的成分，结果发现其铜成分和其他恶钱一样，不如官铸钱纯，只是工艺很好，所以才如牛支使调查的那般很快就锈了。二是利用官署旗下放贷人和铺子的数据，追查市场上各类钱的支付占比，而就目前而言，人们使用恶钱的比例都在同样的范围内——没有谁喜欢做冤大头。
只是她不明白，这恶钱做的那么精致作甚？大多私铸者，就是自己偷偷私铸一些，不敢求大财。这人倒是像怕自己的钱别人不要，非要做精美些。
她问了姬四郎这点，那孩子答道：“看着好看，才容易花掉嘛！”
她这才大悟。
-
哪怕被党玥提醒过，薛甘棠一不留神，还是在市里被人多找了几个新恶钱。这可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赚的钱，不是阿耶、大兄、师父的，更不是党玥的！
他不可避免地难过了好一会儿，但很快就放下了：纠结太多做什么？看书去！
书店说有洛阳来的新货，他就和鹿娘在门口分开了，两刻钟后再见面。市场西侧的树下，有个人正在等她。那天，青年带着母亲来看病，老人家一眼就相中护理的姑娘。后续几次疗程里，两人就渐渐好起来了。
想到这儿，近来不常修行的人不免感到了嫉妒：怎么谢淼能，鹿娘能，他就不能？他像孩儿么？恢复作原身比宁王还高，比宁王还俊，然后、然后……就没了。
可一想起撒娇、调皮时的情形，他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薛甘棠看了看柜台，拿起新进的小册，专心看了起来。牌子上说是传奇，可看厚度，就跟寺庙里唱的变文故事似的（注：唐代小说体式，一般演绎佛经），也不知讲的什么？
故事开篇，主人公突然生了场无名病，头脑昏聩、身子发虚，渐渐不能胜任工作。为了完成本来心愿，他开始寻求解药，医者却说身体健康，开了些寻常药物。此时他却病况愈下，偶尔能看见虚影，听见他人故事。为了好转起来，他努力辨别那些声音……
薛甘棠突然翻到结尾，主人公是在菩萨像前高声转读一遍经书，才赶走鬼怪、神奇好转了。刚才看到第三篇他就猜到了，这人准是被骗了！果然就是那些鬼怪！
他一下合起册子，果然就是看了什么佛家故事！
“娘子，这故事您都看完了……”店里伙计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看完了要给钱对吧，多少？”薛甘棠掏起了荷包。修习针法的他一下就摸到了那枚假的，心里不由苦了起来：这钱也不能不花。他试着问道：“恶钱要么？”
“要、要，当然也要。娘子看得快，再给一个官钱就够了。”伙计接过钱，弯腰合了个十。
薛甘棠终于花出那钱，心里难免高兴：总在顾虑怎么行，还是做了再说！——还记得那天晚上，宁王那人可没少烦恼如何处理那案子。
他说：“未必是他，不若等到这种钱多了再查。”
对方说：“还有一年呢。他这般缺钱，我怕他铸点儿别的。”
他说：“您和表兄都不行，天下还有谁合适？”
对方看了他一眼，说：“圣人。”
他嘴角一勾，露出贤妻笑容：“圣人是天下至尊，管他不难。又是心怀百姓，应当愿意察看。大王就试着写封信罢！”
对方瞳孔一震，一会儿才道：“就让圣人来吧。”
少年拿起又一册书，微笑不已。
圣人其实挺高兴的，觉得虎父无犬子。
不要怀疑，老薛就是小学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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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一章 最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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