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嘉树的世界彻底黑了。
不是那种渐进式的、边缘模糊的黑暗,而是彻底的、绝对的虚无。基因治疗失败了,光敏蛋白没有在他的视网膜上存活,甚至加速了最后的退化。冰岛的医生们用专业术语解释着原因,但那些词汇在阮嘉树耳中只剩下一个意思:没救了。
顾栖川站在病床边,呼吸声比平时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床栏,像在弹一首无声的曲子。阮嘉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种熟悉的体温,松木混着琴弦油的气息,还有那种该死的、永远充满希望的沉默。
"他们说……"顾栖川开口,声音比平时低,"还有脑机接口可以尝试。"
阮嘉树没说话。他的手指攥紧了床单,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窗外传来海浪的声音,遥远而冷漠。
"东京那家实验室——"
"够了。"阮嘉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想再听下一站的名字了。"
顾栖川的呼吸一滞。阮嘉树知道他在忍耐,忍耐那种想要争辩、想要说服、想要强行塞给他希望的冲动。
"好。"顾栖川最终说,"那我们回波士顿。"
阮嘉树突然笑起来,笑声干涩得像枯叶碎裂:"回波士顿干什么?继续住在你的公寓里,等你每天下班回来,告诉我今天天空是什么颜色?街上的树绿了没有?"
"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阮嘉树猛地抬头,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顾栖川仍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某种东西,"给我描述这个世界,直到我死?"
顾栖川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发疼:"那你想怎样?!"
阮嘉树甩开他,摸索着站起来,盲杖撞翻了床边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某种信号,他踉跄了一下,然后彻底爆发——
"我想看见!就他妈这么简单!"他的声音撕裂在空气里,"我想看见你的脸!想看见极光!想看见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而不是——"他的手指抓向眼前的虚空,"而不是永远困在这团黑里!"
顾栖川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阮嘉树的崩溃来得太突然,又太理所当然。他看着他摔东西,听着他嘶吼,看着他最终跪坐在地上,手指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像要把绝望从颅骨里挖出来。
"为什么是你……"阮嘉树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呢喃,"为什么偏偏是你好了,而我……"
顾栖川的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说"对不起",说"不公平",说"我宁愿和你一起看不见"。但所有语言都苍白得像极光下的雪。
所以他走过去,跪在阮嘉树面前,捧起他的脸。
阮嘉树的睫毛湿透了,颤抖着,像被雨打湿的蝶翼。顾栖川的拇指擦过他的眼角,泪水滚烫,渗入指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栖川低声说,"所以我不说了。"
然后他吻了他。
极光在窗外无声地燃烧,电离层的扰动让助听器发出细微的杂音。阮嘉树的嘴唇冰冷,泪水渗进两人相贴的唇间,咸苦得像是海水,又像是命运的味道。
顾栖川吻得很慢,像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密码。阮嘉树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领,骨节发白,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当极光达到最亮时,顾栖川感觉到阮嘉树的牙齿咬破了他的下唇。血的味道混着泪水,铁锈般的腥甜。
"恨我吗?"顾栖川抵着他的额头问。
阮嘉树的呼吸颤抖:"……恨。"
"那就继续恨。"顾栖川的声音低哑,"恨到能活到明天。"
窗外,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极光在夜空中翻卷,像一场无人观赏的盛大悲剧。
---
**三天后**
回波士顿的飞机上,阮嘉树全程沉默。
顾栖川坐在他旁边,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动,查阅最新的视网膜研究论文。空乘送来餐食时,阮嘉树碰都没碰,只是机械地喝着水,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咽某种难以下咽的东西。
"吃点东西。"顾栖川把三明治塞进他手里。
阮嘉树的手指收紧,面包被捏得变形:"我不饿。"
"你三天没好好吃饭了。"
"我说了我不饿!"阮嘉树突然提高音量,前排的乘客回头看了一眼。
顾栖川深吸一口气,把三明治放回托盘:"随你。"
飞机遇到气流颠簸时,阮嘉树的手指下意识抓住了扶手。顾栖川看着他的指节发白,想伸手覆上去,又停住了。现在的阮嘉树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任何触碰都可能引发灾难。
"落地后,"阮嘉树突然开口,"我想自己住一段时间。"
顾栖川的笔尖在平板上划出一道长线:"不行。"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我知道。"顾栖川关掉平板,"但答案还是不行。"
阮嘉树转向窗户的方向——尽管他再也看不见云层:"为什么?"
"因为上次你一个人住,"顾栖川的声音很平静,"把浴室镜子打碎了,用碎片在手腕上划了三道。"
机舱里的噪音突然变得遥远。阮嘉树的手指无意识地摸上左手腕的疤痕,那是他失明初期留下的。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时候我还有希望。"阮嘉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现在没了。"
顾栖川的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他猛地抓住阮嘉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留下指痕:"那我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可怕的颤抖,"我对你来说算什么?陪你走完绝望的旁观者?"
阮嘉树想抽回手,但顾栖川握得更紧。
"疼。"阮嘉树说。
"我知道。"顾栖川没有松手,"但至少你能感觉到。"
飞机开始下降,耳膜因气压变化而胀痛。阮嘉树闭上眼睛,黑暗依旧,但顾栖川手掌的温度如此真实,烫得他眼眶发热。
---
回到波士顿的第一晚,阮嘉树做了噩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无底黑暗。顾栖川在身后喊他,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想回头,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线……
"阮嘉树!醒醒!"
现实的声音撕裂梦境。阮嘉树猛地坐起,浑身冷汗。顾栖川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呼吸急促。
"你做噩梦了。"顾栖川说。
阮嘉树推开他,摸索着下床。盲杖不知被踢到了哪里,他赤脚踩在地板上,膝盖撞到了床头柜。疼痛尖锐,却让他有种诡异的踏实感。
"几点了?"他问。
"凌晨三点。"顾栖川打开床头灯,尽管知道阮嘉树看不见,"要喝水吗?"
阮嘉树摇头。他站在原地,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三天没好好进食的身体终于开始抗议,胃部抽搐着,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
下一秒,他的膝盖一软。
顾栖川及时接住了他。阮嘉树的额头抵在他肩上,呼吸急促。
"你需要吃东西。"顾栖川的声音从胸腔传来,"我去热汤。"
阮嘉树想拒绝,但身体背叛了他。他任由顾栖川扶他到沙发上,听着厨房里微波炉运转的声音。
汤是Helga给的冰岛配方,据说能驱散最深的寒意。顾栖川小心地吹凉一勺,递到阮嘉树唇边。
"我自己来。"阮嘉树伸手去接。
"你看不见有多烫。"
"我不需要你——"
"喝掉。"顾栖川打断他,"然后你想骂我多久都行。"
汤匙碰在牙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热流滑过喉咙,阮嘉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他机械地吞咽着,直到碗底见空。
顾栖川放下碗,拇指擦去他嘴角的汤渍。这个动作太过自然,自然到阮嘉树差点忘记自己正在生气。
"为什么?"阮嘉树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管我?"阮嘉树的声音嘶哑,"我已经……"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沙发垫,"已经没什么可给你的了。"
顾栖川沉默了很久。窗外,波士顿的夜雨开始落下,敲打着玻璃。
"你知道我第一次真正'听见'声音是什么时候吗?"顾栖川突然问。
阮嘉树摇头。
"不是在德国手术成功后。"顾栖川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掌纹,"是在Perkins中心,你撞翻我的音叉那天。"
雨声渐大,填满沉默。
"你哭的时候,"顾栖川继续说,"泪水砸在我手背上。那是我失聪后第一次'听见'的声音。"
阮嘉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所以你看,"顾栖川苦笑,"我们早就是彼此的一部分了。你恨我也好,想推开我也罢,但有些东西……"他的手指扣进阮嘉树的指缝,"是断不开的。"
雨声中,阮嘉树突然俯身,前额抵在顾栖川肩上。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靠着,像暴风雨中终于找到锚点的船。
顾栖川的手抚上他的后颈,轻轻捏了捏那块紧绷的肌肉。
"睡吧。"他说,"明天……"
"明天会怎样?"阮嘉树闷声问。
"明天太阳会升起。"顾栖川吻他的发顶,"虽然你看不见,但我会告诉你它是什么颜色。"
阮嘉树的手指收紧,攥住了顾栖川的衣角。窗外,雨依旧下着,但某种比极光更恒久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无声燃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