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先生还没起吗？”遇雅楼的掌事姑姑金姐，急匆匆走进了后院，叫住了正在在院中打扫的一个婢女。
“姑姑，先生还在睡。”说罢，春杏赶忙捂住嘴才没笑出声。
春杏半年前刚被卖到遇雅楼时，一开始以为这里的主子是金姑姑，后来才知道这楼是‘先生’的。只是听几位姐姐说起过，除了最先来的梅舍首席水月姐姐与金姑姑见过先生，其他人也没有见过。水月姐姐在楼中一直是个知心大姐姐形象，春杏曾私下问过“为什么别人称主子‘先生’，主子会不会私下是位教书先生啊？”
水月姐姐当时笑得很开心，摸了摸春杏的头，调笑道：“他要是知道楼中的人是这样想的，估计也会觉得好笑。”
“只是没有名字的人罢了。”水月姐姐神情又突然有些落寞。
春杏当时只觉得水月姐姐的神情有些奇怪，过几天也就忘了，只是心里却知道先生原来没有名字。直到前几日旁晚时分，金姑姑往楼里领来了一位抱着猫的年轻清秀公子进了自己的闺房，当时众姐妹议论纷纷，毕竟金姑姑从来没有带过男子进自己的闺房，更何况还这么年轻，心里匪夷的同时又支着耳朵想听些动静。
晚些时候楼里姐妹便知道这位年轻公子哥便是‘先生’。当时那人向众人行了个端庄的男子礼，语气温和道：“在下贾歌，以后会在此住下，大家不必担心，楼里诸事不变，还是由金姐掌管。”言罢，便有姐妹立刻红了脸，小幅度地点头应诺，只有春杏一人傻愣愣地惊呼一声：“原来你有名字啊！”
噗嗤，众人笑出声来。
所以春杏便被派到先生身边了，春杏觉得先生什么都好，对姐妹们说话温声细语，也从不对她们拿架子，还爱护小猫，额——只不过大白现在还在医馆，因为身体原因还需要再做个关于后半生的小手术。
先生什么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做，她也只负责打扫下卫生与端些茶水。院中除了她一个人服侍，也没有其他人，春杏觉得自己快成咸鱼了。噢，先生还是有缺点的，就比如现在。不过很快，春杏就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这怎么能是缺点呢，这分明是先生用脑过度，脑子需要休息，对！
先生想说——我谢谢你啊春杏。
金姑姑未注意到春杏的傻乐，听完春杏的回答便匆匆往前走，到了房门口整理了下仪容才轻轻敲了敲门，等有人应声方才进去。
“金姐，怎么了？”贾歌柔了柔自己的太阳穴，昨夜一晚没睡，现在还有些头疼。
“恭亲王幼子李笙的钱袋没了，槐香不见了，下面的人还在找，李笙一直在楼里等着，他要人。”金姐为贾歌披了件衣服方才回话。
“恭亲王幼子的钱袋和槐香有什么关系？”丢了钱赔钱便是，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要钱还是要人了。
面对贾歌投来的淡漠目光，金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带着些许愧疚，低声说道：“昨夜李笙在槐香房中歇下。”
“是我管理不当，望主子惩罚，安音绝无怨言。”
贾歌左手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扣着桌面，面无表情看着下首之人，片刻，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金姐，你所谓的‘管理不当’是什么？不要对我说谎。”
遇雅楼从不留客人在姑娘房中留宿，遇雅楼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这是众人刚入门便要守的规矩。
金姐沉默片刻，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实话实说道：“上个月，槐香的弟弟要娶亲，听说女方家底殷实，怕丢了脸面，便向槐香狮子大开口提出要拿五百两，以往她家里来要钱楼里的姐妹们多少都会支援些，只是这次槐香直接拒绝了姐妹们的帮助，求到了我面前说她愿意和李笙好。”
“李笙这人没什么大恶，家里宠着，每日也就是喜欢玩乐。有次他来楼里恰逢遇到槐香当晚第一次开场唱歌，自此便常常来捧槐香的场。槐香原先一直和他以礼相待，只是那次突然……”金姐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只是你心软了或者还有别的原因，自觉劝不住她，也觉得李笙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便同意了楼中第一次‘留客’一事。”贾歌替金姐说了接下来的话。
“对，像槐香这样的家庭，她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才能护的住她，而李笙虽然爱玩乐，但从不主动欺辱楼中的姑娘，而他又是恭亲王最疼爱的幼子，只要他纳了槐香，槐香必然不会再受她家庭的威胁，下半辈子也会衣食无忧，而主子你——她也可以帮到主子你。”金姐红着眼睛，紧紧盯着贾歌。
贾歌自我嘲笑般“嗤”笑一声，目光淡薄看向金姐，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弯腰扶起了金姐。
如果当时槐香求的是她，她也会考虑把槐香笼络成自己的棋子。她从不强迫楼里的姑娘，但若是她们自愿要和自己做交易，她也不会拒绝，毕竟她从不认为自己是良善之人。
五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必定不能再成为良善之人。
只是现在的事情有些脱离了掌控。
“可还有别人？”贾歌语气虽平和，目光却带着穿透力般注视着金姐的眼睛。
“没有了，只有槐香这次破了例！”因为急切想要自证，原本就哽咽的声音染了些许颤色。
“我信你金姐。”
不等金姐再次说话，贾歌话风一转，问道：“金姐，你觉得槐香为什么逃跑？她是为了眼前的小利而铤而走险的人吗？她若是缺钱主动开口和李笙讲，以李笙现在对槐香的情谊是会不管她的人吗？”贾歌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细细思索着。
“他们二人都不是，但——”金姐欲言又止，注意到贾歌的视线，继续说道：“槐香在被卖到楼里之前，一直有一个青梅竹马，听说那人读书的钱一直是槐香在承担，前些日子他回县里考试落了榜，染上了赌债，欠了一大笔钱回来。”金姐说完便静默走到一旁，把少年手中的茶盏再次满上。
“麻绳专挑苦命人，我们去前厅看看吧，金姐。”少年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穿过时间缝隙的阳光把少年的身影投射的悠长且孤寂。
春杏看到二人出来便急忙跟了上去，在门外这会她也已经从前厅知道了消息。
遇雅楼前厅。
今日楼内没有开门迎客，前厅空荡荡的，只有楼里的姐妹们拘谨地聚集在一起，李笙沉着脸坐在一旁。即使沉着脸，也能看出其长得倒是斯文好看，原本贾歌还以为他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小公爷，若你是想要人，恐怕这一时半会也等不到。你若是想发火，即便砸了这楼中多少东西，贾某人也绝无怨言。只是你这样在这里坐着，恐怕吓坏了我楼中的姑娘们。”闻其声便见其人。
李笙抬头便看见一位有些瘦弱但容貌清秀的少年带着温和的笑意，迎面缓缓走来。
“你就是这楼的主人？”略显惊讶的声音含着点点质疑，只因面前之人看着过于年轻，气质又太过干净。
还未等少年回话，李笙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再次变得暗淡，声音沙哑，“你叫其他人回去吧，我只要槐香。”像是好久没有开口说话。
贾歌听罢，看了眼金姐，随后温声上前道：“楼里的人已经出去找了，想必城门口小公爷的人也打过招呼了，昨夜槐香要是有机会出城门，城门也早关了。若今早出的城门，守城士兵们也会有些印象，但是现在还没有结果，说明槐香还在城内，只要在城内，人找到只是早晚的问题。”
李笙看着自然坐在自己对面自顾自喝茶的人，心里虽然着急，却也被安抚了许多，随即伸手便向对面讨要。
态度随意且自然，连李笙自己都惊讶了一下。
贾歌愣了一下，失笑地重新倒了一杯茶。
夜幕降临，人还没有找到。
贾歌看着眼前越发低迷颓废的少年，终是轻声安慰道：“你先在楼中客房休息，人若是找到了我立刻告诉你。”
许是夜晚太过安静，白日的伪装便松懈下来，李笙神情脆弱地看向贾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先生！先生！”春杏从外面急忙跑了进来，贾歌伸手扶住了还未站稳的春杏，“槐香，槐香姐姐自己回来了。”
话刚落，几人抬头便见一容貌美丽的女子失魂落魄地走进大门。李笙本要立即走上前去，却又突然止住了脚步，安静地站在了原地。
贾歌看了眼李笙，转头打量起了槐香，槐香是大半年前进的遇雅楼，金姐一手负责，她凭借优秀的唱歌天赋，很快便站在了六居中乐居之首。
贾歌对槐香的了解，只有最初金姐信纸上描写的寥寥几句——容貌秀丽、性子安静温和，不急不躁，是个身世可怜之人。
只见槐香径直走到贾歌、李笙二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很响，但槐香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李笙原本想要伸出搀扶的手在看到槐香麻木的表情时，堪堪停在了半空中。
“先生，槐香对不起先生和楼里的姐妹，更对不起小公爷，是槐香的自私与愚蠢，是槐香识人不清，辜负了楼里的栽培，辜负众姐妹的情谊，也辜负了小公爷的信任。”槐香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但神情始终平静，嘴角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李笙时终是有些红了眼。
“小公爷，槐香不好，对不住你！”砰、砰、砰，旁人反应不及时，槐香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李笙此时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伸出手，打算扶槐香起来。
“小公爷！”槐香凌厉的喊声制止了李笙的举动，“槐香自知亏欠小公爷良多，来愿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小公爷，这辈子是槐香不配！”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怪你！”李笙急切地喃喃开口，但当眼睛注视到某个物件时嗓子好像被猛然掐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小公爷，钱袋脏了些，但里面的银钱分文不少。”槐香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银丝绣成的钱袋上面沾着点点污渍，像是被人仔细擦拭过，但仍有擦不净的地方。
“小公爷若是有什么气，槐香全然接受，还请小公爷不要怪罪先生，不要怪罪楼里。”
李笙像是看不到被递到眼前的钱袋，整个人似一下子被抽干了精气，满脸苍白，片刻沉默后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会怪你，昨日发生了什么，我早已忘记。槐香，我在意的从始到终只有你，只是你而已。”
槐香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眼眶红了又红，心绞的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猛然，又自顾自地重重磕了几个头，一下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面对李笙想要再次靠近的脚步，槐香整个身子猛然向后退去，原本跪着麻木的双腿因为这突然一下，浑身冷汗只冒，表情痛苦万分，李笙再不敢上前。
一下接着一下拼命呼吸后，槐香神色痛苦又带着些茫然无助地看向了先生，“先生，槐香错了，槐香还能留在楼里吗？”
早已下楼的姐妹们，听了这话，一个一个都红了眼，金姐虽然仍气槐香，但看向先生的眼神却是带着些祈求。
“先扶她回房间休息吧，额头上的伤处理一下，责罚明日再受着。”贾歌松了口，众人的面上露出丝丝喜悦。
“多谢先生！”槐向哽咽着。
贾歌扶住了槐香想要再次磕头的举动，环顾了众人后看向眼前之人，平淡的声音含着掷地有声的力量，“每个人的膝下都有黄金万两。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有着自己的傲骨，头可以低，脊梁却不可以断，哪怕断了，我们也要让它再次长出来。”
“回去好好休息吧。”言罢，贾歌转头看向了李笙，所以没有看到身后槐香痛苦又带着些决绝的眼神。
“小公爷，我是派人送你回府，还是你——”
“我可以住在楼里的客房吗？”贾歌话还未说完，李笙便着急开了口，眼神悲痛地看着旁边始终不再抬头看他的槐香。
“金姐”金姐会意，看了眼先生便下去安排了。
三更。
白天精神紧绷，早已疲惫不堪本该熟睡的贾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了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黑漆漆的房间一片寂静。
窗外……好像……有人在唱歌。
那声调很奇怪……就像是……嘴里断了舌头含着刀片硬生生发出的声音。
生涩……尖锐。
又来了，贾歌沉默地把被子盖过头顶，闭着眼睛佯装睡着。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睡好的贾歌揉着发胀的脑袋，本想下床倒杯水喝，突然一道凄惨的尖叫声打破了这一天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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