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几次了?
不知道。
记不清了。
又或许是他在刻意逃避这个问题。
黑暗里浮动着一簇又一簇跃动着的蓝绿色的光,像尸体周围萦绕的磷火。有什么东西在记忆的断层里蠕动,黏腻的、冰冷的,缠绕着他的神经。
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弄丢了?
兰鹤野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平举在身前,仿佛罪恶深重的人正平静地等待着逮捕以及审判。
他像是在努力挽回着什么似的突然张开手掌在虚空中用力地抓握了一下,却只拢到一抔尘埃,然后又顺着指尖静静溜走。
她死了。
有声音在脑海中对他这样说着。
如同打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闸门。
——记忆的洪流轰然决堤。
他想起那个名字。
那个人。
沈恂初。
消毒水的气味猛然灌满鼻腔,他站在了实验室的观察窗前。隔着三十厘米厚的防弹玻璃,他看见了沈恂初。
她的脸贴在培养舱冰冷的内壁上。营养液里的气泡附着在她的睫毛,像是一场永远也不会落下来的小雨。手指陷进培养舱的玻璃,十个指甲全部剥落,骨头已奇异的形状扭曲着,血丝在营养液里飘散开,仿佛一尾又一尾灵动的游鱼。
她的嘴唇在动,在说什么?他听不清。红光泼在她惨白的脸上,像一层血痂。她的瞳孔在扩散,虹膜上爬满细小的、发光的裂纹……
这是在不同的时间线里,他第一次亲眼见证了沈恂初的死亡。
兰鹤野拼命向后退去,试图将这些画面甩在身后,然而却撞进另外一个场景中去。
这是哪条时间线?
第1867个时空?
还是第2139个?
不知道,太多了,他不愿再想起。
十五岁的沈恂初蜷缩在神像脚下,像是只走投无路的可怜的困兽,湿透的制服紧贴着瘦削的身体,大腿上绑着制服外套撕成的简易版绷带,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看上去了无生气。
“……你是谁?”
眼皮因为肿胀只能勉强掀开一半,血从额头蜿蜒而下遮挡住视线,看上去实在可怜。她没伸手去擦。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恂初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努力地去分辨面前的这个人的脸。
兰鹤野单膝跪地,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他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在最后一刻停住。
“别怕,”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带你回家。”
沈恂初靠坐在那里喘了几口气,才攒足力气问他:“家在哪里呀?”
话音刚落,又是一口血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离这里很近的。”
“你睡一觉就到了。”
“骗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也走不到了。”
“……杀了我吧。”
在暴雨中,她的哀求显得闻不可闻,但不知道为何,还是如此清晰地传入了兰鹤野的耳中。
“求你了。”
她说。
“求你了。”
枪声在教堂里回荡。
她的血溅在彩绘玻璃上,像一幅扭曲的圣像画。
黑暗中有东西在笑。
兰鹤野看见自己在无数个时空里崩溃,躬着背跪在地上干呕,用头撞墙,或者猛地冲到顶楼的边缘,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最后却又颤抖着拿出来。每一个他都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指甲缝里嵌满干涸的血迹。
他们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我会带你回家。”
但每一次他都食言了。
记忆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是在拼尽全力地用双手按住她的动脉,还是又一次的,不知是怀揣着怎样的情绪站在她的尸体前。
她的身体在他掌心渐渐冰冷、僵硬,凉意攀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血管中游走,像某种恶意的嘲弄——
看啊,你又来晚了。
“你是谁?”
“别救我了。”
“我活不下去了。”
“开枪吧。”
“再见了。”
“放手吧。”
但他怎么可能放手?
他又看见沈恂初。
在时间线的交汇口。
会是他的错觉吗?
毕竟他对她的想念实在太多,多到足以跨越时间和空间。
在如此浩瀚飘渺的宇宙中,见沈恂初一面是如此困难。
他不再奢求她是快乐的。
只要健康就好。
如果没有一具健康的身体,也请活到六十岁吧。
如果活不到六十岁的话,就不要活得那么痛苦吧。
如果身体承受着痛苦的话,希望她不再受到精神方面的困扰。
如果这些都满足不了——
那就永远自由吧,沈恂初。
如果……
如果什么呢?
她甚至不是鲜活的。
她死去了,又或者她从未来过。
于是兰鹤野不再奢求“沈恂初”,只去寻找一些关于她的痕迹。
大多时候都是一无所获。
他只在复杂交汇着的一些节点中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她随风而去的骨灰,沉默冰冷的墓碑 。
他找不到方向了。
也根本区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消亡。
好像又听见沈恂初在叫他。
他怯懦地不敢回头。
她是哀伤的、愉悦的、愤怒的、还是幸福的?
他像个小偷,惴惴不安地揣测着。
时间一圈一圈将他缠绕起来,包裹成一个茧。
是死亡还是新生?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他实在没有再长出一对翅膀的勇气。
直到第3880个时空——
“兰鹤野?”
他记得这个声音。
那个人对他说——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
沈恂初在剧痛中惊醒。
皮肤下的神经被烙铁灼烧般的突突跳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沿着脊椎爬行。
睁开眼的瞬间,刺目的白光扎进瞳孔,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却只听到金属碰撞的脆响——她的手腕被铐在医疗舱的床栏上,静脉插着输液管,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体。
“醒了?”
一道陌生的女声从右侧传来。
沈恂初猛地转头,颈椎“咔嚓”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一个穿研究服的女人站在监测仪旁,灰白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掩藏不住的锐利。实验室的冷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你是谁?”
沈恂初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发出的响动,喉咙里泛着血腥味,“这是哪里?”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在数据板上记录着什么。
沈恂初试图利用一些技巧挣脱掉身上的桎梏,却发现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脑海中混乱不堪,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散落在各个角落——最后的画面是亚伯空间站,布鲁姆在通讯频道里唱着的那首歌,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蓝绿色神经束,像活物般蠕动着穿透合金墙壁……
“亚伯空间站……”沈恂初的太阳穴跳动着,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后脑勺窜到眼眶,“舰队现在情况如何?”
“全部牺牲。”女人语气平淡,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状况如何,“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沈恂初的呼吸一滞。
“不可能。”她立刻冷静下来分析道,“就算X彻底入侵,至少还有空间站配备的紧急逃生舰,不至于……”
“来不及的,沈指挥长,”伊芙琳打断她,终于从数据板上抬起头,“它比我们想象的更为聪明——你作为亲历者,应该比我们更要了解情况。”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不可能活着。”
沈恂初的指节攥得发白,金属手铐深深勒进腕部皮肤,快要将她的手腕绞断。
“这就要问你了,沈指挥长。”
伊芙琳开始在房间里面踱步,不再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X侵入亚伯空间站后我们失去了和你们的所有联系。”
“我们谁都无从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么——现在可否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转过身直面沈恂初,盯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
“这是污蔑!”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伊芙琳伸出食指向下点了点,如同训犬般让她情绪恢复冷静。
“我想,这个问题目前除了你和你牺牲了的那些队友外没人能够回答。”
“可就算我相信你——哦或者就算还有其他人相信你,但我们怕也只是极少数的存在。”
“别告诉我你傻傻的以为自己和你那些舰队的成员们在别人心里是什么——”伊芙琳停顿了一下,像是没忍心把心里原先想着的那个词说出口,而是换了另一个词来替代,“重要的存在。这种时候人们只会想着自己。”
“人们不会把他们当作英雄来祭奠。”
“而他们也只会是吃着公粮,却没能在最后关头发挥作用的人人唾骂的无能者。
“别犯蠢了沈指挥长。”
“你应该了解那些人的,他们往你身上泼的脏水怕早就已经数都数不过来了。”
“这个时候把你暴露在公众视野中无疑是让你去送死。”
“结局无非就两个——按责任分摊罪名,扣个最大的帽子到你头上后依法处死,算是给公众一个交代;或者直接把你推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我估计这个死法,你最后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所以,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考虑,你恐怕也只能待在这里。”
痛觉迟钝的传输回大脑,沈恂初低头,看到自己左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新鲜的青紫。
输液管连接的药袋上贴着标签,但不知道是因为距离还是她的视力出现了什么问题,她没有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
这是一种相当糟糕的处境。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伊芙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冷光遮住了她的眼神。她将数据板转向沈恂初。屏幕上是一段脑波监测图,沈恂初的神经活动被标注成刺眼的红色,在某个节点骤然爆发成杂乱的尖峰。
“过去72小时里,我们尝试了大概十几次的神经链接。”伊芙琳的指尖轻点屏幕,指甲与玻璃屏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你的大脑对它产生了特殊共振,虽然每次持续时间不超过3秒。”
停顿了一下,她微笑着补充道:“不过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不是吗?”
沈恂初死死盯着那些波形图。她完全不记得这些“实验”,记忆的断层让她胃部抽搐,她感到范围,有什么东西快要反上来。
“它是谁?”她勉强打起精神问道,“X吗?”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是不需要,还是没资格?”
伊芙琳没回答,但神情微动,答案已经很明显。
沈恂初态度一转,冷声道:“你们这是违法的。”
“根据条例规定,在人类存亡的危难时刻,个人权利可以暂时搁置。”
“沈指挥长,你是军人,应该是有这样的觉悟的吧。”
看来这条路走不通,沈恂初便继续问道:“你们拿我当实验品?”
“还是说我们?”
伊芙琳放下数据板,双手交叠置于腹部,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在讲课的教授。
“不,不是实验品。”
“这个词放到你身上的话,就太侮辱你的价值了沈指挥长。”
“你在拯救人类。”
她走向医疗舱侧面的控制台,调出一组全息投影。
“是不是听上去很伟大?”
投影中六大区域的红色区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像某种恶性生长的肿瘤。
“暴动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政府即将失去对几个区域的控制权。”
伊芙琳放大其中一个画面——防爆玻璃外,暴民们的瞳孔泛着不正常的猩红,他们的动作整齐得可怕,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操控着。
“如果这个时候不做出些什么行动来安抚民心,只怕X还没来,我们自己便先溃不成军了。”
说到这儿,她像是想到什么,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来。
“知道为什么是你吗?”
她直起身来走到沈恂初的面前。
“因为它选中了你。”
“或许你是唯一能够结束这一切的人。”
“我们谁都不希望几百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
“如果按你方才所说,我为什么要选择牺牲自己而再去拯救那些会将我逼上绝路的人呢?”
“是有区别的沈指挥长。”
“你拯救的不单纯是人,而是一整个文明。”
“地球文明。”
沈恂初沉默了很久。
“下一次实验什么时候开始?”
她问道。
“一小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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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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