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热得太过,沈澜川斟酌片刻,出言揣测道:“聚焱地龙所耗费的灵石数额不小,寻常的怕冷畏寒远犯不上启用如此等级的大阵。”
“张曜的上线也只是服从主子命令进行谈判调度,他若行事谨慎,就不会这般铺张、引人注目。多半是张曜在主动表衷心示好。想来这人的丹府出过严重问题,致使灵力运转不畅。”
“不见得吧,”淳一舔舔自己的前爪,提出异议:“若真是身体有毛病,设法弄一块生热灵贝不就行了?又不是多难得的东西。”
“只需将灵贝握在手里,温补灵气便会从他的指尖与掌心劳宫穴灌入体内,催动他的灵脉疏通,不比燃地龙省劲多了。”
听罢小月狮的话,荼熙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个人来:“师兄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如果他平日里不能天天握着个耽误事的灵贝呢?”
“越是礼仪规矩严苛的地方,越不可能允许随身近侍自作主张穿戴。”苻五既冠了南廷的旁支王姓,那么不是权贵就是家奴。而很显然,他并非前者。
荼熙言语间,厢房的门突然被来客从外推开,三人顿时敛神噤声。
那人着了身紫色斗篷,低垂的兜帽遮掩头脸,其下又额外覆盖一张黑色面具,哪怕进了屋也不曾取下。
张曜忙站起身为他斟茶,但对方却并未落座,仿佛打算说句话便走:“张老板考虑的如何了?我猜答案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出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枯枝刮蹭过光滑铁皮,堪称刺耳——是随处可见的劣质变声符。
开弓没有回头箭。张曜微微偏过脸,看了眼无思自进入这间厢房起、便没有再移动过分毫的双腿,心知此事已经彻底失去转圜的余地。
“我同意。”伴随着张曜的应承声落下,无思置于膝上的手猛然攥紧。分不清意外还是感动,无思只觉得呼吸窒住一瞬,而后仿若失聪般、再听不见周遭任何动静。
张曜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无思放轻松,接着同蒙面人讲条件:“但事成之后,我需要你们立刻派人护送无思前往北域。”
“成交。”那人答应得爽利,取出一只木匣递给张曜,沉声道:“四日后,我要看它出现在珍琅阁掌事手里。”
语毕便要转身离开。
三花猫见状四肢飞跃,奔跑追逐而去,尚还记得给同行两人留个交代:“紫袍老东西交给我,你们带张曜回棠梨宫。”
沈澜川已经习惯了淳一宫主的擅自行动,也不阻拦,只是侧头去看师妹,却见荼熙神色专注地望向前方。
她与他并肩而立,此刻走向张曜和无思妖君,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只木匣上的方胜暗纹。
所谓方胜,大体就是由两个菱形相叠的图案。它寓意“富贵吉祥、福禄永继”,常用于妇女饰品。
张曜正打开木匣端详着,里面分明就是一张叠好的阵法图纸。他轻叹口气,似是认输般将其阖上盖子置于桌上。
旁边的无思妖君双眼失焦地朝后瘫在椅子上,仿若被人抽干了精气:“我们真的要按他所说的做吗?山圣不会放过我们的。”
雪域的人信奉雪原山巅有神明看顾,谓之山圣。修界素来只承认元始天尊为世界神,山圣在雪域的地位便等同于元始天尊。
那方地界的子民道德水准一向很高,又有种近乎虔诚的纯粹,口口相传着就将神祇的降罪赐恩越说越真。看来这无思妖君也同雪域扯不开关系。
张曜伸手为他理好鬓角发丝,语气温柔道:“山圣对于他的子民最为仁慈。他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的。”
就算真的要对此事参与者施以天罚,也只能责他软弱自私,背叛了殿下。待哥哥安全后,他甘愿自刎谢罪。
眼看着张曜和无思妖君说完话,也准备起身出门,沈澜川从容不迫地掐诀。
但见两道冰蓝灵光没入二人眉心,他们顷刻昏迷、晕倒在荼熙取出的巨型黄符之上,未发出丁点声响。
*
悬玉城棠梨宫,清致殿。
张曜与无思妖君并排躺在塌上,双目紧闭、尚未苏醒。
沈澜川和荼熙拒绝了宫中值事代为看管两人的提议,选择守在他们床前、等淳一归来再共同盘问诸事缘由。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抬指运灵关好门窗,默契地选择用神识交流沟通。
沈澜川思及师妹当时在无间客栈的未竟之言,猜测她定然是有了线索,率先发问道:“小熙是不是知道紫衣人是谁?”
荼熙神色郑重地点点头:“也只是猜测罢了。前世我曾在极寒之境遇到过一名神鹿族人,他自称南廷世子之仆,因犯了教唆罪被流放。”
“此人少时修炼走火入魔,落下了畏寒惧冷的毛病。”说完她顿了顿,似是知道沈澜川会追问什么,老实补充道:“我去极寒之境是为了寻找堕尘莲,并非其它不好的原因。”
南廷是建立在雪域的王朝,统治着众多精灵妖类,王室属神鹿一族。极寒之境更在雪原之南,自成半隅小世界,易进难出、向来被充作各界罪犯的放逐之地。
传说中,神鹿原本是山圣的座前童子,数千年端茶倒水都恪尽职守;后来山圣将其收为了关门弟子,她学有所成之后被特遣下界、世代治理雪域。
沈澜川思及木匣上的纹样,再度传音:“那只匣子,让我想到南廷太后。”
“她最为钟爱的便是方胜纹。太后五百三十岁寿宴时,是我父亲代华羽一族献上的万象方胜图。”
仙葩堕尘莲,那是志怪传闻中才有的东西。极寒之境的冷不能靠灵力驱散,是修士都无法抵抗的酷刑,青衡宗这是让师妹拿命冒险……
自那天师妹向他坦白后,沈澜川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她前世应该处境极为艰难。但和真真切切从师妹口中听到相比,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说“过得不算好”,竟是不好到了此种被人有意针对的程度。沈澜川甚至不敢去细想师妹是怎样熬过这被人设计损耗的九年。
青年用目光描摹过荼熙的神情,见她面上全然一派不以为意之色,也就强自压下喉间的酸涩与痛楚,放弃撕开师妹已经愈合的陈年旧伤。
漫长的沉默逝去,沈澜川终于将注意力转回眼前:“阵图一事既然是冲着傅师妹来的,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告诉她呢?我记得你和傅师妹关系亲密,其程度甚至不在茵茵之下。”
他起先并不知晓被针对的是傅黎,还以为是师妹因为某些原因发现了护山大阵图纸泄露,想要提前预防恶劣的结果产生,同时顺藤摸瓜、调查出幕后主使。
和淳一谈判条件时,就在对方发出讥讽前的一瞬间,沈澜川心中也生出了同样的疑惑:为什么自家人出了问题,师妹的反应是先瞒着呢?
当时他用来为自己和师妹辩解的理由是,他们已经在多方阵法商处做好了防范;师妹也说其中有不得已的原因,又拿淳一与傅黎的交情关系暗中威胁,才暂时堵住了宫主的质疑。
后来事物繁忙,他确实也忘记了这小小的口角之争,直到此刻淳一宫主不在,才得以问出疑惑。
可……师妹会说实话吗?他同荼熙的墨眸直直对视,心中忽然产生了不确定感。
荼熙也看着沈澜川,同样在心中评估是否应该对他和盘托出。
按照情谊伦理,面前这人是她的师兄,这么多年对宗中事务称得上一句恪尽职守。
若论家世根底,荼熙对他几乎算是了如指掌:她不仅知晓沈澜川的来处,甚至见过他前世归途。
更何况——
他还是唯一猜出自己来自九年后的人。
人品清正、性格宽仁、实力强大、有同理心,前世甚至与她暗中配合着做了不少大事。
除去出身的族群总对他怀抱着愚蠢的歧视和偏见,这人没有其它任何缺点。
细致的斟酌过后,荼熙清亮的嗓音终于在沈澜川脑海中响起:“因为,我怀疑傅黎师妹的身世。”
“若是直接告知于她,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师兄难道没有怀疑过吗?我想先私下摸查一遍苍岳宗内诸位同门的身份。”
有什么可迟疑的呢?
她与沈澜川自始至终,都从未背叛过彼此。
*
韶安城,伊宁坊。
此处距离无间客栈七里有余,繁华地段闹中取静、环境清幽,多为富商所居。
三进三出的宅院里水石花木错落,苻景就闭目躺靠在廊前藤椅上,静静等待派出的人回程。
在他身后,左右侧各立着两名侍女。她们仪态端庄、神情肃穆,橘红的裙装上金粉点点,如同落日余晖映上雪山。
那苻景极为年轻、不过十五六模样,俊秀的面容上依稀能看出傅黎的三分影子。
但不同于傅黎的温和沉稳,少年周身只透出入骨的阴冷,就像深夜颈后吹来的阵阵邪风、无端惹人汗毛战栗。
杂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而近匆匆响起。紫衣人早在进门时就摘了面具,此刻他带着身后五名男子走到苻景身前,单膝跪下、垂首复命:“世子殿下安好。”
“阵法图已交给张曜。殿下料事如神,我当日只是浅浅提了句那个花楼里的妖君,他就自乱阵脚。不过他要求无思和客栈顺利解契,再由我们的人护送着入北域。”
苻景闻言缓缓睁开眼,嘴角勾起个嘲弄的弧度:“小杂种天赋资质都是劣等,倒挺重情。”
他还以为张曜真是个硬骨头呢,怎么重金利诱都讲不通。谁知道仅仅用他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哥哥稍作威胁,他就赶忙松了口。
“救命之恩尚且比不过一点微薄的血脉亲情……呵,我那个心善的姐姐,应该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反而是她救过的小妖奴反咬一口。”
苻景眯起眼感慨:“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明明是双生的罪奴之子,就因为姐姐滥好心,一个脱离了苦海、甚至被富裕家庭收养,另一个却仍旧堕落红尘,独自哀哀苦撑。”
想起傅黎的瞬间,少年胸中烧起无边的妒火:“姐姐总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把别人的命运当做游戏、随意搅弄,让人看了就无端憎恶。”
“王女只需要不轻不重的施下恩泽,然后等着看那些蠢货山呼千岁就行……她又怎会懂得低位者的痛苦、艳羡、嫉恨。”
苻景只觉得心口郁气堵胀。凭什么姐姐生下来就是君王之命?凭什么不能是他苻景?他哪里不配?
大伯还真是偏心。所幸祖母真正属意的人是他;能替姐姐拨乱反正的人也只有他。
“澧越宗……呵,什么烂地方,防守力量松懈得跟散沙差不多。姐姐还真是不耻下问,这都能潜下心来求学。”
苻景态度难明地冷笑两声,站起身理了理衣摆,漫不经心道:“那便走吧,王廷也是时候换个新的继承人了。”
仆属纷纷应“是”。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诸位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院内众人寻声看去——
只见一名褐裙少女不知何时环臂斜倚在了垂花门边。
她额间标志性的朱砂痣夺目,脸颊略显婴儿肥,一对圆而大的猫儿眼幽幽泛光、像在紧盯着猎物。
乌黑的头发梳作两条浓密的麻花辫搭在肩前,衣上明明坠满了流苏银饰、碰撞间却不发出任何响动。
正是淳一宫主。
她尾随了紫衣人一路,来到此地后便借用荼熙给她贴的隐身符躲在光线阴暗处,目睹了他们交谈的全程。
说来可笑:满心设计陷害傅黎的幕后黑手,居然真是她的堂弟,她血浓于水的、所谓“家人”。
淳一墨绿的瞳眸中暗色深沉。她想起当初在云钟镇时初见苻景,才刚过九岁生辰的小男孩被自己亮出的利爪吓到,只敢躲在傅黎身后、露出一对惊慌的杏眼。
不过六年时间。当初要拉着姐姐的手才能克服恐惧的人,已经学会了如何用最阴毒的招数,从至亲之人的背后捅刀。
苻景也是许多年不见淳一,仔细辨认出来者身份后、轻蔑地笑了笑:“这么大的口气,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棠梨宫主。”
“我劝您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南廷可不认妖域的规矩,牵扯进来刀剑无眼啊。到时候闹得月狮族中哗变,您已经到手的家主位再被褫夺,那就不好看了。”
听了这番“肺腑之言”,淳一冰冷的竖瞳仍旧不为所动。她抬手唤出法器业火铃,意欲直接拿人回宫:“燃罪,烬!”
但见她轻轻摇动系着红绸的黄铜铃铛,霎时便有焰心泛蓝的烈火腾起五尺高,成包围的态势划出一片战场、将所有人都困在圈内,火光几乎照亮整个坊区。
极近的烈焰炙烤着苻景的脸,他假惺惺的笑容僵住,不再掩饰刻薄的性格:“令尊难道没有教过您,‘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吗?”
这句话音刚落,少年又垂下眼帘,语气似乎饱含歉意地自斥失礼:“哦,不好意思。”
“一时情急忘记了,”他抬起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堪称恶毒:“自冠乔小少主夭折后,尘卿家主便选择了主动隐退。月狮族这几年听的都是棠梨宫号令。”
“令尊不知踪迹……令堂现今还在回关山上躲清闲吧?宫主此次行动,可有向她老人家报备过啊?别回头又被关了灯牢、燎毛烙皮烫成拔毛猫;风祭大巫威望再高,怕是也难捞出您第二次。”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貌合神离的家人、那些刻意丢弃的回忆再度被提起,淳一眸底霎时染上猩红之色,漫出的杀意几乎遮掩不住。
但就在彻底失控的前一刻,刺骨的寒凉自少女胸口漫至全身,疯狂跳动的心脏抽痛。淳一瞬间被唤回神智、瞳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浓绿——警悸咒起效了。
激将不成,苻景心道棘手。他和女孩无声地对峙着,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背于身后的纤长五指却握紧了暗中召出的长剑。
单打独斗他拼不过淳一;但是自己毕竟带的人多,还个个都是元婴期高手。车轮战不是没有胜算。
白日去难驻,故人非旧容。
南廷王脉只有君主和储君能冠“傅”姓。眼前人显然已不甘心做闲散世子苻景,执意要同阿黎相争了。思及此,淳一不再犹豫。
她化作十数尺高的巨型月狮朝苻景奔去:绒长而神秘的三色皮毛被火光照亮、锐利而深邃的虎瞳洞察秋毫;浑圆饱满的脑袋威风凛凛,厚大的肉掌上利爪幽冷、抬手便拍晕一名随从。
苻景在众人掩护下躲闪着反击,他很快发现淳一不敢真的杀人,但在实力悬殊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减少自方战斗力不断削减。
业火铃召出的火焰效用堪比结界,看似只有五尺,却不管飞的再高掘地再深,都无法越过,只有让放出它的人心甘情愿收回才行。
淳一毕竟是得到了整个月狮族认证的新任家主,实力不容小觑;苻景这边渐渐吃力、颓势已经显露。
若非知晓淳一就是个只在乎傅黎的疯子,没有丝毫谈判协商的可能,他今日怎会愿意和她两败俱伤。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吗?
四顾周遭、苻景忽然心生一计:他迅速地转身抓住一名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侍女,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径直朝火焰上按去。
业火速来被称为地狱极炎之火,活物只要与之相触,便会瞬间化作齑粉、灰飞烟灭。
侍女仰头朝下,头发已经触火燃起;她大声地尖叫求饶、挣扎不休。苻景面色阴沉地唤淳一:“让我走。这侍人可是无辜的,她若死了,你同傅黎要如何交代。”
淳一觑了眼其它四散奔逃远离苻景的女侍,只是冷笑道:“那你杀了她啊。世子心狠手辣害人,同我又有何干系。”
弱小的生命只能拿来威胁善良的人,而她淳一自认天性恶毒残忍,不在此列。
“世子不是觉得您的命格最金贵吗?如您所愿,今日在场众人哪怕死净,我也只在意您这位‘主子’的去留。”
她边说边迅速地朝苻景扑过去。
今日若将这蠢蛋放跑了,自己就无颜再见阿黎。
南廷那群人的办事风格她知道:他们往往自视清高、实则迂腐偏私至极。
都是跟人间朝廷学来的贱毛病——重男轻女、欺软怕硬。对于仁善的储君总喜欢挑毛病,对于苻景这唯一的嫡系男丁却娇惯非常。
苻景要是回去了,南廷必会帮他开脱罪责,哪怕他是在大逆不道地谋害王储。
淳一不能容忍傅黎终日活在明枪暗箭之中。她要借此事按死苻景,替阿黎除掉这个觊觎王位的心腹大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王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