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髓里的蚂蚁又开始筑巢搭窝，在银砂皮肤下到处乱窜。
绞肉机升级成水泥搅拌机重操旧业翻腾起脑浆，击打着头骨，灵魂沁出痛痒交织的冷汗，生不如死的颤栗全部压进表皮下，无法动弹躯体分毫。
“银砂，你睁眼试试，看看眼睑是否有力？”鹤雯怕吓到什么似的，问话的语气不自觉地轻缓。
床上呼吸微弱的Omega，安静地像是一幅美人图，眼睑下的眼球不曾晃动半分。
鹤雯蹙起眉问顾教授：“是银针疗效时间没到，还是……修复还需要几个疗程。”
顾教授偏头看向面部神经监测仪屏幕上的波折线，眼周皱纹愈发地深，他的手伸向银砂眼皮：“按理说可以动了。”
就在顾教授指尖触到睫毛时，银砂毫无征兆地睁开眼，一双瞳仁清透的好像展览馆中的琉璃球，静静地无视近在咫尺的手指，顾教授和鹤雯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空间一时幽静地能听见蒋教授拉动冰线穿过皮肉的声音。
片刻后，顾教授收回手，鹤雯踌躇几秒抬手张开五指在银砂眼前晃：“银砂，这是几？”
【这具身体已经被糖浆腌透了吧。】银砂唇语问。
“没有……”鹤雯的嘴下意识反驳完，脑子才恍然提醒她，银砂不是平时面对的那些病人和家属，他是从小接受各种药物实验，是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并不需要善意谎言的武器之王。
鹤雯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眶，眼神透出怜惜，银砂闭上了眼。
“坚持用银针治疗，或许还可以恢复行动能力。”顾长风沉吟半晌说。
【只是忆痕糖浆的药瘾会伴随终生，不可医。】银砂帮他补全下半句，顾长风哑然。
作为医生，鹤雯见过太多折磨人的病症，将阳光开朗的硬汉变成形销骨立性格怪异的行尸，可那些病后遗症的痛苦程度远不及药瘾的十分之一，她不禁想，让银砂神智清醒过来的决定，真的对吗？
“可算缝好了。”蒋仲茗扶着腰站直，他的目光停留在银砂身上，没发现顾鹤二人肢体的僵硬。见小O已经睁开眼，凑上前来故意板着脸教训，“假肢暂时没收，什么时候改掉自残的坏毛病，什么时候再给你安。”
银砂眼珠动了下对上蒋仲茗的眼神，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像一汪古山里深藏多年的湖，沉淀着说不出的包容：【院长费心了，我想单独和鹤雯说几句话，可以吗？】
“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蒋仲茗深深看银砂一眼，儒喏下嘴唇，勉强微笑起来，“银砂，我替枫和巍谢谢你，谢谢你救下玉璋。”
老人说完紧急转过脸，顿了两秒说：“走了，你要好好的。”
银砂望着教授离去的背影，缓缓眨下眼睛。
病房门刚开个缝，传来Alpha焦急地询问：“他怎么样，醒了吗？”银砂眼珠用力向声音方向滚动，直瞪得瞳仁被眼睑遮掉半边，眼肌酸痛到发黑，他也只看到模糊的半边门影。
“你先别进，别进。”蒋仲茗和几个老教授堵住人，“别急，银砂醒了，只是他想和鹤雯聊聊。”
“雯姐？”
“嗯，你现在外面等。”
“咔。”房门再度关闭，各路监测仪“嘀嘀嘀”的声仿佛都更响了几分，鹤雯把指尖蜷缩进掌心插进兜里，明明是二十六度恒温的病房，不知为何她觉得有点冷，是那种骨子里往外冒凉风的冷。
【上次我提议去野牛抢原始药剂，你没同意，现在后悔吗？】银砂表情淡得像即将消失在阳光里的雪娃娃。
“有点。”鹤雯拉过凳子坐在银砂床边，突破玉璋寿命的课题，医疗所的进展堪称龟速。也不止是医疗所，全球所有医疗机构都对如何延长异能者基因端粒的课题束手无策。
【杀了我，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后一次机会。】
“你说什么？”鹤雯眼睑一瞬间瞪圆，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银砂视线停在棚顶刻着星子的矿棉板上，漠然到仿佛谈论的不是他的命：【我的血是制作超愈的核心原料，可以在24小时内极速更新异能者体内细胞……】
鹤雯当然知道银砂的血能做什么，更知道他的血之所有这种功能，是因为他身体进入成熟期后只接受过玉璋一个Alpha的滋养，通过京液吸收了曙光药剂的微量元素，在极梦药剂的催动下产生出的冬季异能才具有治愈效果。
【……你把我的血好好保存起来，做成超愈，关键时刻用它吊住玉璋的命，可以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救他。】
“我不同意，玉璋更不会使用超愈。”鹤雯倾身盯住银砂的眼睛，说出后的话打着寒颤，“你这么做会让他愧疚死，他不但不会使用超愈，说不准还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会的，他将忘记一切，他会好好活下去。就让我的魂魄通过血液与他融为一体，他一辈子不会想起，但我永远藏在他的身体里，我们永不分离。】
银砂下眼睑上推，上眼睑下弯，两条种满白色睫毛的线段，弯出几近于漫画中才有的月牙形弧度，这笑容的诡异程度惊得鹤雯猛地站起退后两步，就连脚裸撞在凳腿上也不知道疼：“你疯了，你疯了吗？”
【疯？】银砂看着站在床头的Omega莲花，唇角也翘了起来，【我早就疯了，你不是知道吗，医生。】
“你！”鹤雯深吸一口气，她的瞳孔上覆了一层水膜，床上人神性的五官周围溢出一圈破碎不堪的虚幻轮廓，“你不要这么悲观，或许……或许治疗很快会有转机，你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没有或许，】银砂敛起笑容，仰天看去，目光仿佛透过虚空看见了未来，【我不可能痊愈了。】
“这不一定的，银砂你听我说……”
【至少在萨维奇死亡之前。】银砂接出下半句，鹤雯陡然僵在原地。
【忆痕糖浆最佳救治时间是进入身体的一个星期之内。你们虽然帮我洗掉大部分药液，但体内残留的这部分，一是你们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得到解决方案。二，就算找到方法，如果我是阮凌轩，为了富轹洲万民考虑，也会拖延救治时长。】
鹤雯想是了，就算萨维奇的定向标记能控制人的行动意志和腺体能力，但只要银砂身体不能动，这个大杀器就是废的。
【我不怪你们，是我，我也会这么选，这是最优解。】银砂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屋顶监控上，【我的提议，阮凌轩会同意的。】
“爸比，银砂在说什么，”九安不可置信地指着全息屏，“你怎么可能不救他……”他蓦然发现，阮凌轩难看的脸色中有着意味不明的东西，小家伙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碎了，他哆嗦着嘴唇近乎哀求，“爸比，你告诉我，你不是那样想的，对不对？”
阮凌轩静默不语，只是垫着下巴的拳头攥得青筋暴起，指骨发白。
九安如遭雷击，他转头看向查理斯，轻声唤道：“爹地？”
“宝贝这件事……”
“我不听！”九安见到查理斯那种开会时公事公办的表情就明了一切，“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提哥哥做决定，那是哥哥的Omega！”
九安大喊着就像外跑，被查理斯一个手刀劈晕拦下。
“为什么又是这道题？”阮凌轩对上屏幕中银砂的眼睛，无力地自语，“家，国，国家……”
【趁我体内血液环境还没被药液污染，好好考虑我的建议。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银砂不知是在问监控中的阮凌轩，还是在问鹤雯，【想必让玉璋失去有我的记忆，对气象局来说，不难。】
鹤雯转过头顿住良久，终是一句话没说，默不作声地向外走去。
病房门一开一合，穿防护服的玉璋快步进来，两人视线隔空相交的刹那就再难分离，银砂在心底轻轻念了一声：哥哥。
相交线段急速缩短，玉璋停在床头，眼睛一寸不落地检查过银砂的眉眼，抬手将搭在睫毛上的一根雾蓝发丝捋到脸侧，语气轻柔地嘀咕：“你挡过来干什么，哥哥体质解百毒你不是知道吗，把自己糟践成这样，是不是就想让我心疼你。”
银砂软软地弯下眼睑：【被你发现了。】
“没门，我告诉你。”玉璋雷声大雨点小地弹下银砂额心，勉强的笑容中藏着气急败坏的心疼，“要是你死了，我立刻就去找百八十个Omega，一天换一个，绝对不重样。”
银砂凝视着玉璋干裂出血口的嘴唇，罕见的没有跳脚反驳：【好。】
这一个字搞得玉璋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老公都能出让？”余光忽地发现平放在对面的胳膊，袖管内小臂憋了下去，视线稍微放远，看见假肢远远锁在透明保养箱中，他察觉到不对，围着床向对面转。
银砂看他骤缩的瞳孔立时意识到不好，眼珠追着玉璋移动，嘴巴匆匆喊：【哥哥，我要喝水。】奈何Alpha根本不看他。
盖在身上的薄毯一下掀开，神魔冰刀技能幻化的透明纱布薄薄包裹着——惨绿愁红满是缝合口的皮肤倒映在玉璋粉瞳中。
他喉咙一动，略带薄茧的手指按向床榻的红晕，一抹冰凉的湿意传达到指尖神经，翻过手来，鲜红的颜色印在指肚上，他指腹打圈撵着血珠，转头看向床榻上的Omega。
银砂对上他瞳孔里嗜人的凶兽，呆住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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