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着脚步声。
夏枯总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不止一次,却始终想不起上一次的情景。
受过的伤已经痊愈,记忆却没有完全恢复,就像有人用勺子将那段记忆凭空挖走,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空缺,平常的时候也察觉不到,等到努力回忆的时候才发现无论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说起来,从这里到自己醒来的地方也有三十公里,横跨整个区,要怎么样才能在受重伤的情况独自跑那么远。
心里的困惑越来越多。
夏枯慢慢向前走着。
这里是远康工厂研发中心配套的住宅,单间独立卫浴配套大床房每日定时提供三餐,也算研究人员的福利之一。
当初他们接到通知,这里疑似污染扩散,夜间总是传来奇怪的脚步声,监控却什么也没有拍到,在洗澡时还有黑影从门外一闪而过。
因此她才会带队进入其中。
但在这之后的记忆却完全消失,越过这片时间,直接跳到了醒来。
说起来,这里的灰尘也明显不符合实际情况吧。
怎么也得空置了半年才会有这个灰尘积累量,至少在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人住,不然不会有目击者证言。
夏枯弯下腰摸了一把地板,触感奇怪,不是灰,是飞蛾翅膀上的鳞粉,这里应该或者曾经是怪物的巢穴,才会掉落下这么多粉末。
隔着墙板,夏枯越发清晰地听见了里面的呼吸,急促而虚弱,听上去受了重伤。
怪物有时候会留下一两只猎物用作诱饵,吸引着其他猎物源源不断前来。
但夏枯没有办法拒绝这个陷阱。
就像白芨当初明知道回到住处会遭遇危险,依旧选择了进去。
夏枯推开门,房间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倾斜,一个人倒在地上,一个人看上去还清醒,但是手脚被束缚带捆住。
一直以来寻求的真相就在眼前。
夏枯却没有往前走。
她警惕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出乎意料,有两个人,一个重伤一个清醒。
重伤的是个副队长孟元海,跟了夏枯很久,一年前受伤休养,三个月前才重新回来,但性格变化了很多,更沉默也更孤僻,他厌倦了不停地战斗,打算提离职,只是还没有得到批准。
夏枯还记得两个人的谈话。
孟元海打算离职后找个人结婚组建家庭。
这对于夏枯而言是个没有涉足的领域,她无法理解在这个家庭概念分崩离析的年代,还有人的梦想是归隐田园结婚生子,但想到他们日常战斗的危险性,对于安稳生活的追求也算合理。
在找到遗言广播频道的时候,夏枯也听见了孟元海的告别。
“一切都结束了。”
听上去不像是遗憾,倒像是放松。
清醒的那个人是上级派进来试炼的年轻人赵坤,刚入职,一腔热血,也正是因为如此容易冲动,被多次批评。
“队长,真的是你。”赵坤眼神躲闪,有些不可思议,“刚刚副队长忽然说你来了,我还以为是他的幻觉。”
夏枯没回答,她站在门边快速打量了一番里面的痕迹,房间不大,四四方方也没有躲藏的地方,夏枯一眼就看完房间内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有怪物,不是陷阱。
最后她将视线落回赵坤身上,“其他人呢?”
“被吃了,那怪物将食物储存起来,每天吃一个,到今天只剩下我们两个,副队长还受了重伤,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而且你……”赵坤欲言又止,夏枯没过去,他也不敢靠近夏枯,犹豫且怀疑,一点不符合他冲动的性格。
“而且我也死了?”夏枯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地板,全是杂乱的脚印,那怪物来过这间屋子,又走了。
“我不知道。”被点破后,赵坤反而松了一口气,“我只看见你的尸体,然后就被赶到这间房子,怪物喜欢吃新鲜食物,没有第一时间杀死我们,我饿的时候就吃柜子里的压缩饼干好不容易撑到现在。”
“我怎么死的?”
“没看见。我们接到任务进来,发现房间的飞蛾数量多到异常,你觉得不对劲,怀疑有未知污染外溢,打算上报,结果刚好撞见释放出病毒的恐怖组织成员,我们打了起来。我最先昏迷受伤,等到醒来,就看见战局结束,那些恐怖组织的人没选择杀我们,而是把我们束缚住丢给怪物。他说要让我们看着这个城市被污染吞噬。在路上,我看见你的尸体,但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知道具体情况。”
“在哪里遇见的。”
“二楼搜查房间时遇见,我在楼楼梯口昏迷,被拖入这个房间,当时整栋楼里全都是飞蛾,现在已经没有了。”
对答如流,而且听不出破绽。
夏枯打量着赵坤,看上去只有皮外伤和饥饿,而孟元海情况则不妙,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子,虽然衣服上的血已经结痂,但是重伤感染导致昏迷,伴随着身体无意识抽搐,不及时治疗肯定会死。
编号为349污染物的启动条件比较苛刻,需要人死前爆发出来的强烈意志,以及绑定使用者,作用鸡肋,基本上只复刻保留遗言,所以才被夏枯捡漏买下来。
但是当污染扩大,广播频道的能力变强保留下重伤者的声音也不算奇怪。
所以她听见了孟元海留下的声音,没有听见赵坤的声音,因为他是新人,还没有进行绑定。
夏枯再次在脑海中复盘听见的声音。
有非人类沉重的脚步声。
自己急促的呼吸。
有人说有叛徒。
孟元海如释重负,一切都结束了。
还有人反复说着,怎么可能。
夏枯从广播频道里只收集到这些信息。
倒在地上的孟元海听着两人的对话虚弱地睁开眼睛,他完全是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在说话,“队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你死了,我看见你的尸体倒在地上,却没有办法靠近,现在看起来,那应该是假死吧,真好,你还活着,我……”
夏枯快步走过去,查看他的伤口,情况紧急,需要医生,可是这里哪来的医生,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别说话了,洛景和的身体状况离不开医生,他们肯定带了治疗系,你还有救。”
孟元海没再说话,在这种伤势下能够扛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夏枯将他扶起。
赵坤抬起手,“队长,我的束缚带能解开吗?”
乌有乡的人离开前将还活着的人绑上了精神力束缚带,丢给怪物。
他们没有杀人,只是在进行投喂。
“不可以,等我确认情况后再说。”夏枯冷漠开口,现在的情况太奇怪,可是夏枯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无论是孟元海还是赵坤,和她记忆中的性格都一样。
如果是污染物模仿的,那还真是惟妙惟肖。
如果是叛徒呢?
夏枯抿了抿嘴,这可真是一个糟糕的猜测。
二楼一片狼藉,有打斗痕迹,墙壁上残留着鲜血,夏枯在这里找到自己掉落的工作徽章,以及废弃的据点。
乌有乡的人放出病毒后藏在这里,和赶来查看情况的裁决者小队撞个正着,因此发生打斗。
天花板上遗留有大量飞蛾痕迹,已经从窗口飞出,只剩下遍地的鳞粉,将地面盖上一层薄灰。
和赵坤说的情况一模一样。
唯一有差异的是自己的情况。
夏枯看着地面被拖拽的痕迹,以及一连串的动物脚印。
那怪物来过了,拖走了一具未知的尸体。
或许是自己的,或许是别人的。
夏枯沿着痕迹看过去,发现那怪物脚印消失在电梯口,现在电梯早已经停用,但是可以沿着电梯井向上爬。
还真是喜欢收集尸体。
夏枯若有所思转身回去,视线在赵坤和孟元海之间来回打量,“你们知道信任吗?”
赵坤还是那副冒失的样子,急急忙忙开口,“队长,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来这一套,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还有找医生救救副队长。”
“信任很难建立,但却很容易被打破,一旦破碎就很难再复原。”夏枯抬起枪在两个人中间来回移动,“给我个相信你的理由。”
孟元海虚弱地靠着墙面,无法站立,因此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个劲喘着粗气。
赵坤则是着急又不敢靠近,生怕夏枯失控,给他来上一枪,“我都没怀疑你是怪物,你怎么还怀疑起我们来了,毕竟我们两个人都看见过你的尸体,我现在觉得你才疯了。”
*
“我之前不是受伤休养,是被停职,我违规保护被污染者,没有及时杀掉她,导致污染扩散,是队长帮我处理的后续。”孟元海瘫坐在地上慢慢开口,“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夏枯将枪转向赵坤。
“操,这都什么破事,被困这么多天还要被自己人怀疑,难道我就不能这么幸运在污染物手底下活下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慢慢开口,“我喜欢吃香菜,不爱吃芹菜,每次吃饭都打上三碗饭这种细节可以吗?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毕竟我是新队员,还在实习期,我……”
一模一样冒失冲动的性格。
夏枯扣动了扳机。
枪响之后没有赢家,越是相似越是代表有叛徒,那个人对他们所有人都了如指掌,关键是一个,还是两个?
子弹高速向前。
赵坤被束缚带缠住,和普通人差不多,即便如此,他匆忙后退,依旧被命中胳膊,摔在地上。
赵坤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体的小洞,“你还真是谨慎,连队员也不愿意相信吗?”
他的身体九十度向前弯折,纸片一样重新站起,冲向倒在地上的孟元海,试图挟持人质,“就算你不在意我,连你信任的副队长也可以随意抛弃吗?就像你每次第一时间击杀被污染的队员一样。”
夏枯第一时间挡在了孟元海前面。
小型的爆炸在赵坤胸前炸开,致死量的鳞粉从破口处流泻出来,夏枯来不及收回的手已经被粉末染成另一个颜色。
赵坤早已经死去,但是有其他的东西钻入他的身体里,顶着他的皮囊继续活动。
但这个替代者太弱了,只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偶。
他不是叛徒。
夏枯猛然警觉,却为时已晚,刺痛感晚于伤口,迟缓一步才到达大脑皮层,带来受伤的讯息。
夏枯低下头,看着捅破自己胸口的爪子,指甲锋利,边缘正在滴答往下渗血。
孟元海的皮肤两侧出现茂密的棕色皮毛,他体型本就高大,此刻更是显得壮硕,高达两米,走起来咚咚咚地响。
是那个在广播中听见的非人类脚步声。
熊是一种非常狡猾的生物,会伪装成人类,在黑暗中招手,诱使猎物前进,孟元海变成怪物后也觉醒了这一习性,可以捏造一个人类形象做诱饵,进行捕猎。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猎物就是昔日的队长。
*
灵活的怪物趴在栏杆上探头探脑张望,寻找着有没有新鲜的尸体,又被孟元海吓得缩回阴影里,身形灵活,围脖一样顺着栏杆滑下去。
孟元海看着夏枯,“之前有人说你的代号应该是不死者,无论多危险的情景总是能够活下来,我没有相信,现在看起来,你果然留有保命的手段,我可是亲自确认你的死亡。”
夏枯没说话,她感觉鲜血堵住了喉咙,一开口就会涌出来。
她不愿意在敌人面前太狼狈。
果然猜错了啊。
竟然是跟着自己最久的副队长。
夏枯怀疑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想过是他。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蒙蔽了自己的判断,这次的失误完全可以避免,可是她终究不是机器,无法保证做出的每个判断都基于理性。
她知道有人在撒谎。
外面的怪物只是水獭而已。
獭祭是水獭的习性之一,它们会将多余的食物排列整齐放在岸边,看上去就像祭祀。
在食物充裕的情况下,水獭只会挑自己喜欢的部位吃,比如鱼头,然后将剩下的东西整齐垒在一起,根本不会像赵坤说的那样每天吃一个。
在走廊里看见地面留下的脚印时,夏枯就已经认出来了这玩意是什么。
有人在说谎。
她给了两个人一次解释的机会。
两个人都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
可是在赵坤试图挟持孟元海的时候,夏枯依旧第一时间冲了过去,这是基于多次团队作战后训练出来的默契。
在战斗中,只有足够信任你的队友才能够保证所有人都活着出去。
*
“这一次你还能像之前那样复活吗?只要我的手抽出来,你就会因为流血过多死亡。”孟元海看着走廊尽头的窗子,“但是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任何人,如果你没有那么聪明,或许大家都能活下来。”
夏枯还是没说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复活的。
这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人吗?
或许她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又或者,她也变成了怪物。
血液滴落在脚尖,滚烫发热,灼热如岩浆。
夏枯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如同揣着一只即将破壳的鸟。
孟元海喃喃自语,他太久没和人说话,乌有乡的人不算,那些都是疯子,他心里有太多想说的没地方倾述,“当初进入魔方大厦只是个简单任务,抓住那个被污染的水獭我们就可以走,然而你太聪明了,居然顺藤摸瓜找到乌有乡的藏匿点,那个时候病毒还没有引爆,所以不得不打起来,小丑操控着你自杀,我没有办法阻拦,只能拦住他不要破坏你的尸体,为什么你要那么聪明呢?”
孟元海带着夏枯来到窗子边,外面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漆黑,天上悬挂着的眼睛俯瞰着这片死寂的大地。
“可是聪明如你,知道我早在一年前就变成怪物了吗?”孟元海低头看向夏枯,“你一直在寻求的那个谜底,我抢先一步找到了。即使被污染,人的灵魂依旧存在,只是被抑制,你杀的那些同事朋友包括林锐,他们本来都可以活下来。一千年前,霍乱是绝症,三百年前,天花是绝症,两百年前,艾滋是绝症,十年前,污染是绝症,可是这些都被攻克了。我活下来,他们本来也可以活,是你亲手剥夺了他们生存的机会。”
夏枯猛然抬起头。
之前无论听见什么,夏枯都懒得搭理,甚至没有心情问一句为什么。
夏枯咬牙切齿,感受着血液在口腔中的铁锈味,“你不配提林锐的名字。”
孟元海自顾自继续说道,“不配提的人是你,你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感情,那天他本来想向你告白,却又接到紧急任务,他为了救你被污染,可是你却按照规章制度毫不犹豫杀了他。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裁决者这份工作不适合我,等到妹妹被感染的那天,我只想保护她,将她藏起来,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你还是杀了她,你对我自以为是的宽容就是瞒下我的违规,放我去休假,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加入了乌有乡,自愿参加实验,自愿被感染,然后成功活下来归队,没有任何人察觉我已经是个怪物,包括你。”
夏枯想起孟元海归队后的沉默,她确实没有察觉到。
包括乌有乡释放出来的病毒,在引爆之前,她也没有察觉到。
“刽子手不是我,是你。”孟元海说完了想说的一切,再次陷入沉默,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亲口告诉夏枯她是错的,污染是有救的,他们都被联盟欺骗了,只有乌有乡才是最后的救世主。
但是证明之后呢?
他的人生早已经回不去,该失去的早已经失去,再也无法挽回。
就像借用遗言广播发出的感慨,“一切都结束了。”
孟元海知道广播的存在可能泄密,但是当时笃定队内所有人都死亡,所以选择瞒下广播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将背负着背叛者的沉重继续走下去,他没有办法忘记队友死前闭不上的眼睛。
“为了通往最终的自由。”
孟元海再一次在心里重复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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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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