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现月,一段月光恰平铺在车内,刹那间如在混沌中劈开一条前道,良知秋只觉身在迷雾中,而恍然见山见海,灵魂深处一片豁然开朗。
他脑中回想起那些忙忙碌碌,周旋在权势之中的日子,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从娘死的那一天到今日这一刻。不知怎得,娘灵堂前的那盏烛火与这一刻头顶的那点月光重合,仿佛这小半生中,只有这两刻是真实存在过的。
“对我而言世间千万句,不抵你这一句”他轻声道谢,“谢谢你送我这句话。”
“不用,”她语气轻松,“要谢就谢《世说新语》吧。”
世说新语是谁良知秋并不想追问,但见她现在愿意这样平静的与他对谈,两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江湖行走的那段时间,所谓隔阂好像已经不在了。
也许这种感觉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起身来到车前,坐在她身侧,踌躇好半晌才开口。
“我和我爹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的。”
“嗯。”
“我的意思是……也包括关于你的那些。”
“明白。”
她说着明白,又好像根本不想明白。
“我知道我所求所想,从来都是奢求,不过没关系。”她刻意用力甩了一下马缰,马儿立刻拔腿狂奔,车子剧烈的颠簸起来,她似乎在逃避话题,他却一片心平气和,“十方,我不会再向你索取任何答案了,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天涯自然会给我答案。”
“好。”她淡淡应了一声,突然回头对着车尾问:“是来了吗?”
“嗯,来了。”车尾处响起一个低沉好听的男音,“在加速,已经逼近了。”
良知秋心绳一紧,搭在膝上的五指不住收紧。
是九郎,刚才那番话他一定听到了。
良知秋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好像自己在盗窃正主的东西。
佟十方:“九郎,可以动手了。”
飞驰的马车猛然颤动了一下,九郎飞身而起,隐入了车尾的夜色里。
直到这时,佟十方才放缓马车,缓缓对良知秋解释:“其实刚才我没把话说完,今天晚上,你是被我偷偷带走的,一来,是为了防范你爹反悔,折回来把你抓回去,二来,是因为你的人出了问题。”
“我的人?什么问题?”
“三寸团里有人是带着任务接近你的,直白点就是说,有人一直在背叛你。”
“不可能,”他立即反驳,“他们五个从锦衣卫所到现在,一直跟着我,他们全是忠良之后,绝无可能——”
他的话到这就戛然而止了,因为佟十方正静静的看着她。她那眼神又清醒又轻蔑,好像根本他就是这么执拗,根本没有打算说服他。
他心中明白,自己不能一错再错,站在她的对立面上。
他放缓语速,“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把断桥上的事忘了吗?把我引去的,和把你引去的,应该是同一伙人,也就是说,你身边的人已经被渗透了。”
直到此时,佟十方才将阿四冒充护货人接近她的事,告诉了他,“你仔细想想,除了我和你,还有哪些人知道我们在大漠里遇到了这样一个护货人?还有,现在跟在我们车子后面的人,**不离十就是你三寸团里的叛徒。”
她话到此处,耳廓一动,“喏,来了。”
便听耳畔嗖的一声响,随即马车剧烈的颠簸了一下,随即传来两声痛呼,紧接着是叫骂声:“卑鄙猥琐的小人啊,你有种和我面对面打,你半路拦什么马腿,摔死我了!”
“挺意外的,”九郎从天而降,旋落在佟十方身侧坐下,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马缰,“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久未曾见的九郎已露出全貌,他坐在车前灯光下,在温沉的光晕中,眉眼好像更深敛了,侧颜上山峦起伏,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笃定与力量,良知秋看的一时怔住了。
当佟十方说,当日大漠里那个护货人其实是九郎时,他几乎是茅塞顿开,是啊,除了他,谁还会有那样惊艳的功夫。
他在此刻,生出一种不恰当的感觉,他永远也赶不上他。
九郎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一动,看向他,“你去看看吧?”
良知秋像被烫了一下,立刻转身掀开了身后车帘,只见老七和络腮胡子正被五花大绑着,二人摔得鼻青脸肿,“老七,老三。”
“头儿?”二人猛一抬头,“头儿!救我们,那家伙不是好人,下手太狠了!”
他一反常态,冷着脸,“你们半夜三更不休息,跟来做什么?”
“你这问的什么问题?”老三络腮胡子急道,“我们看见你被他们带走了,怕你有危险就跟来了,这还有错了?”
“那就换个问题,我正好想问你,”良知秋盘膝坐下,开门见山道,“老七,当日你究竟是从哪儿得知,那些假扮我们的匪徒会出现在山里的?”
“是老三说的。”
“老三?”
络腮胡子道:“是我说的,我从江湖上打听到的啊。”
他面不改色,继续逼问:“说实话吧。”
“头儿?你这啥意思?”络腮胡子挣扎着坐起身来,“你怀疑我?那出了事,我也不知道啊,我哪儿知道消息是假的啊。”
良知秋心头有些烦闷,厉声道:“那我再换个问题,你们有谁向外透露过三寸团或是我的行踪?”
“老大?你怎么会这么怀疑我们?”老七睹见车帘上映着佟十方的影子,气急败坏道,“是不是那个佟十方?亏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女中豪杰!她今日离间完了你和良大人,现在就急着离间我们兄弟几个?她没安好心!简直阴毒!你怎么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兄台,我可就当是夸奖了。”佟十方闻声掀开帘子钻了进来,“鄙人在社会上、江湖里混迹了这么久,眼睛的确毒,我看人猜事还是有七分准的,如果不是你二位心思太重,晚上睡不着,怎么会知道我们把他带走了?”
“我、我夜半出恭不行吗?”老七连忙怼天发誓,“头儿,如果我背叛你,就叫老天爷天打雷劈!”
“几句毒誓谁不会,来点实际的。”佟十方抽出刀,嘣一声拍在老七面前,“如果我今天猜错了,我送你们一人一只手掌,如果我说的是对了,我立刻马上要你们两个的命,赌还是不赌?”
见她来真章了,良知秋担心出事,一掌拍在青雁弯刀上,厉声逼问,“到了这个份上,你们还要死鸭子嘴硬?到底是谁!”
这二人低下头,胸口一起一伏的,像是各自憋着一口烫人的气,随后异口同声道:“是我。”说完二人一愣,“怎么你也?”
万万没料到,一下子诈出两个叛徒。
良知秋脑中嗡嗡作响,“你们把话说清楚,不然今天谁也别想下这个车。”
二人沉默了片刻,老七先道:“我招了吧,其实自从你离开京城,我就一直在给良大人送你的消息。”
“你说什么?”
“你别急,是他让我这么做的,我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离开京城前和他闹得不愉快,可他毕竟是你爹啊,他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再说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再说要不是良大人一直在暗中给咱们行方便,咱们积攒的那点钱哪里够这一年多行侠仗义的……”
良知秋冷哼一声,“怪不得他能如此准确的找到宅子,我还当他找了什么探听的高手,没想到那高手是你。”
老七心里不是滋味,“头儿,你别这么说啊……”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爹派来的线人?你离开锦衣卫也是假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七满脸赧然,为难道:“你也知道,我资历平平,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才考入锦衣卫的,也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让我来当良大人的眼线还行,真让我加入三寸团,我、我真的——”
“都这份上,你还扭扭捏捏,像什么男人?”络腮胡子忽然开了口,直白的埋怨起来,“良头儿,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有那么多理想,你回去问问所里的那些兄弟,哪个会甘愿放弃好不容易争取的官家饭碗?跑出来闯这什么破江湖?剿匪是好,做个江湖好人是爽快,可是谁给我们发俸禄?我们也不是喝那西北风就能活下来的!要说我,我压根就不乐意来。”
他叹了口气,厚重的身子一弓,“我这一年多跟着你们,上下打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居然联合两个江湖人把我捆在这,审犯人似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不过就是宫里头怕你知道的太多,透露锦衣卫的内部机密,才叫我先跟着你,这一路上,我顶多就是把你遇到的人和事通报上去,这有什么呢?咱以前为官家出门办事不也是这个流程吗?”
“宫里?”听到重点,佟十方立刻发问,“是宫里的什么人让你来的?”
“我凭啥告诉你?”络腮胡子眼珠子一斜,直到这时才展露出对江湖人的蔑视,“你一个江湖女子,打探宫里的事做什么?”
见他如此不尊重佟十方,良知秋脸色陡然一沉,“那就让我来问,是宫里的谁让你来的?”
络腮胡子见他脸色越发难看,有些发怵,“是内侍监的陈公公,你辞官不久后,他突然来所里找我,带着我去了承乾宫后殿,说是圣上在等我,圣上命我暂时脱离锦衣卫所,跟着你去走江湖。”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借口,“圣命难为,我也不敢违抗。”
从种种线索看来,佟十方一等人早就怀疑过,贩人组织和机甲营的源头来自于京城,发自于某些皇亲贵胄,可怎么也没联想到会与圣上有什么关系,毕竟此前,他只是一个被悬空了权势的提线木偶。
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可当他无知,当他愚钝,就是没当他是个如此阴暗的君主,会参与种种江湖事,外泄机甲武器,操控江湖,把自己的百姓当鱼肉吞噬。
“九郎兄,还烦请停车。”良知秋不想再问了,他像是在攀山越岭之后,只余满身疲惫。除了疲惫,他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情绪了。
马车很快停下,他解开二人身上的绑绳,与二人一同下了马车。
“你们走吧。”
“头儿……”
良知秋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说了,“我只余下两件事拜托你们,第一件事,回去告诉兄弟们,三寸团散了,这些钱拿去给大伙分了。”他将腰间荷包摘下,塞在络腮胡子手中,“第二件事,老七,你回去锦衣卫所之后,给我爹带句话,就说我再求他最后一件事,把其余三个兄弟们都重新收编回锦衣卫所,就这样吧。”
老七和络腮胡子沉默的看着手中荷包,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这么一个寻常的夜晚,兄弟团就这么散了。
“走吧。”良知秋淡淡催了一声,转身正要走,却听络腮胡子上前两步,“头儿,其实我一直怀疑,那天坐在承乾宫里的人不是圣上。”
他足步一停,“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我压根没听见他的声音。”
“什么意思?”
“那天他把我叫去,其实从头到尾都没说话,都是陈公公进进出出的传话,”络腮胡子顿了顿,继续回忆,“而且那天我离开后殿的时候,好像远远看见圣上走过花园……不过,除了圣上,谁还敢坐镇承乾宫,这么使唤陈公公呢?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吧?”
承乾宫后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出的地方,除了圣上,还有谁呢?太上皇早已不在了,再往上盘算,只有后宫的那些主子们了,按照宫中规矩,后宫女眷是不能随便踏足承乾宫的。
“除了这些,有没有别的异常?”
“没有。”
良知秋点点头,不再追问,转身回车上。
络腮胡子见他远走,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种感觉,这一别,可能就是几人永久的再见了。这一年络腮胡子跟着良知秋走南闯北,多受他关照,心中对他有感激,此刻更有愧疚。
他踟蹰片刻,快步跟上前去,“头儿,我又想起来了,那天虽然隔着厚厚的帏帐,但是我跪拜的时候,风正巧那么一吹,我隐约瞧见帐子后面的鞋尖了,那鞋奇怪得很,黑得发亮,鞋面反着光,缝线利利整整的,鞋尖儿还翘着,而且——”
远处猝然传来一声裂空的炸响,络腮胡子身子猝然一颤,声音戛然而止,他抬手摸了一下后脑,手中便端着一小块白花花的脑花。
他望着手中的脑花,又看向良知秋,嘴唇嚅嗫了两下,便扑倒在地,死在了良知秋身前。
来啦~是迟来但一定到的祝福:祝大家国庆中秋双节快乐![玫瑰][红心][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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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三寸团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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