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中,药圃中的花草长势正盛,小园子分了好多格子,每处种的都不一样,有些是藤蔓缠绕的架子,有些则是长相奇特的叶子,划分规整,只是会冒出一些杂草需要时时打理。
日头将要落下,园子中仍蹲着一人,头发束在身后绑着,身着红白相间短衫,左手拿了一把小铲子犹豫不决。
她歪头打量那两株长的极为相似的草,拿着铲子比划一下,不知是铲左边还是铲右边。
铲错了也没关系,那个人从不会打骂她。
“哎呀,你到底铲不铲,你要急死我。”
听得身旁一女人的声音,循声看去,旁边石阶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那人衣着成熟漂亮,脸戴面纱。
落雪回过头,注意力放回自己的铲子,最终看不出哪一株是药草哪一株是杂草,只得放弃,起身将铲子规矩地摆在一旁的工具台,拎起水壶开始浇水。
忙前忙后,一只手干活有些吃力,好在右手还能帮衬,不会再打翻东西。
江凝喋喋不休:
“你这眼睛着实漂亮,让我挖了回去留着可好?”
“脸也不错,哎干脆跟着我得了,我定不会亏待你,不知出多少钱林医师愿意卖啊?”
“哎哎,小雪花?”
她一心只忙自己的事,江凝受了冷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跟上次反应不一样了,那个开口说话就脸红,一逗就委屈到哭的人怎地现在不理人。
她上前截住落雪,凑上去打量。
与上次见到不太一样,她眼神有些呆滞,反应迟钝,被挡了去路踌躇一会,两边都是药圃架子,只得转身从另一边走。
“喂,才几天就不认识姐姐我了?”江凝不死心,越过去拉住落雪手臂,一脸审视,“你怎么回事?”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不出所以然,落雪嘴唇阖动,挣脱她原路返回,一来二去,江凝没了耐心。
按住她拿的水壶那只手脉门,落雪本就拿不太稳的手松开,水壶“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她低头呆呆地看着水从倒地的壶中流出来,洒到靴子上和土里,被这个女人捏着脉门挣脱不开,只好蹲下去用右手扶正水壶,抢救一些水捧回水壶里。
只是泥土中的水很快浸入土中,没捧两下,手上沾满了泥。
江凝不明所以,捏着脉门只觉脉象奇特,把不出所以然,口中喃喃自语:“不对啊,不应该啊,你这是什么情况?”
低头一看,落雪动作呆板规矩,水再也捧不起来,看了脏手片刻,拿起水壶站起身去往水池边。
江凝松了手收起调笑的表情,默默看人洗水壶,洗手。
她慢慢地洗,短衫袖子被池水浸湿无所觉,泥水洗不干净,随意地在身上蹭了蹭,湿印越来越多,一时间有些狼狈。
刹那间,江凝只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起。
抬手摸向落雪后颈,手指刚碰到,却被她大力推到一边,她张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双手维持着推拒的动作呆了呆,茫茫然转身接着搓手。
江凝向后踉跄一步,内心惊骇,面纱下的脸微微扭曲。
神消魂损,不识人言,行如器械,状如傀儡。
她咬牙切齿:“这个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畜……”
耳边听得细微声响,江凝匆匆对落雪低声道:“小雪花,我会搞清楚的,到时再来找你。”
言罢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落雪抬头四处张望,园子外有脚步和说话声。
“各种消息综合看来,景帝不在封都也不在皇陵……”
园子门口走开两人,一人白衣在前侧耳倾听,另一说话的人灰衣作男子扮相,身材颇高,鼻梁高挺带钩,棕色眼睛,看着有异人血统。
长曦在门口脚步微顿,皱眉看了一圈。
秋实立刻警惕:“可有不妥?”
“无事,许是路过的鸟罢,你继续说。”长曦快步走进药园,见落雪提着水壶一身狼狈,从怀中掏出丝娟执起她的手细细擦拭。
“属下断定,景帝应当是在凉州城中,或者离凉州很近。沧州之事他们应对及时,若不是提前知晓部署,怎会支援如此迅速,还在短时间内外破局。”
秋实话说着,目光移到落雪脸上,企图看出有什么不同。
“跟我回去更衣。”
长曦给她擦完手,握住有些凉的手指带着她往回走,转头对秋实:“当日我路过凉州,城门盘查严格,不是抓人就是有重要人物在城中,你这个推测也算合理。”
秋实:“只是此次沧州损失巨大,死了不少人,景帝若是知晓此事,再谋划瓮中捉鳖,拿人作代价未免……”
她没了声音,这两年景帝未再挑起战事,怕是要忘了前些年的丰功伟绩。
十四岁时请旨离宫去北境从军,虽有公主名号却因是女子被轻视,底层摸爬滚打,挑遍军中校尉将军。
两年内驱除朔人,建弩车,修城楼,爬上镇北将军。
十六岁被调派镇东府,接手一个烂摊子,尤其是最后一役,传言东洲军以城中妇孺为人质,悬挂城门,逼迫萧景璃退兵,她却偏不如愿,弃人质执意攻城,最终死去的不计其数。
虽消息封锁,说话的均被处死,仍是有只言片语流出来。
人言可畏。
同年皇城兵变,弑父杀兄,暴戾恣睢。
后多次战役中,也做了些弃车保帅,争议颇多的决定。
长曦捏紧落雪的手,面上没有过多情绪道:“萧景璃的政绩或为人,对错黑白自有后人评说。眼下她行踪不明,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动荡,朝中的人不安分,趁我不在时干了些蠢事,不过及时收手尚在暗处,暂时波及不到我们这边。”
“这次有要事叫你回来,在家休息些时日,那边还需你去盯着。”
秋实:“是。”
长曦领着落雪更衣,吃饭,事事亲力亲为。
待一切收拾完毕已然入夜,长曦让落雪坐在书房堂中,问倚在旁边双手环胸的秋实:“可观察完了?”
秋实颔首:“回主子,完了。”
“那便说说吧。”长曦回头示意,春华坐在书案边抬笔点头,表示已经准备好记录。
秋实问:“可否能脱衣查看?”
长曦:“可。”
她蹲下与坐的规规矩矩的落雪平视,轻声道:“秋实没有恶意,她不会伤害你,我就在你身边。”
落雪虽然人醒着,神识未归位,如今全靠指令和本能。
秋实围着落雪看手看脚看牙齿摸骨,略过重要部位,坐着的人双手放在膝盖,不声不响,看着乖顺。
看罢起身道:
“今有傀儡,无编号,名落雪,原名未知,观相测算。”
“女子,身长五尺七寸『注:参照唐尺,约1.7米』,百斤有余。观其面相年龄在二十二三,但结合牙齿来看,应当在二十五以上,智齿未长,应当二十八以下,测算二十有六。”
“观其骨相应当是北疆人,北域宽广,哪一支不好说,方庭饱满,眉骨高眼窝陷,样貌…周正优越,像是部落氏族。”
“姜家。”
长曦开口。
秋实愣了愣:“姜家没落多年,子嗣凋零,二十多年前连最后一支都销声匿迹,再未听闻过。”
百年前赫赫有名的几大世家,尘世起伏不定,有些崛起有些没落,比如萧家原来并不起眼,如今也是一朝掌权,天下皆为王土。
长曦解释道:“她也许跟姜家血脉有些关系,只是当时紧急,我又不能确认,安全起见并未深究。”
那时认错了人,那边城城守找女儿也有许多时日,想着顺手救了,否则也不会随便救什么猫猫狗狗。
秋实思虑再三,既然有世家方向,也算一个线索,见春华已然记完看着这边,她继续道:
“耳后有痣,色红如朱砂,比较少见,若是有亲近之人当是能认出来。”
“双手有茧,右手厚于左手,推测是右撇子,双手均能使用。看形状成因是拿剑,嗯……食指中指之间也有,挽弓者。”
“颈侧有植物寄生已知晓。有疤痕,看形状是剑伤割裂,推测已有十年以上或者更久。”
“身上有多处刀剑伤,疤痕不明显,均有五年以上,嗯胸口锁骨下方……有致命伤,是利箭贯穿,离心脏太近,心脉俱损,能活下来也是奇迹。”
“这伤需要山珍补药养着,家中条件想必是不错的。”
“右手,嗯……”秋实摸了一番手腕,不太确定,有些迟疑道,“这腕骨是断过两次吧……?”
再抬头时看到家主的表情冷硬,是发怒的前兆。她不敢再看:“年份久远无从查辩,估计只能找到亲人才能问清楚了。”
长曦声音发冷:“若是有亲近庇佑之人,一介女子,怎会让她多年在外,重复受伤?”
落雪坐着低着头,看起来困顿不堪。
秋实多年走南闯北,善识人明辨,推演测算十之**准确,鲜少有差错。
长曦手指冷白,一寸寸划过她的脸,眸中有风暴掀起,眉宇间浮现出霜意。
没遇到自己前,她经历了什么?
一身伤痕累累,忘了倒也好。
“综上推测,此人从军时日最少十年之前,鉴于大鄧女官及女军制推行不到六年,她应当是女扮男装从军。”
秋实全神贯注地说着,忽地“咦”了一声,左右嗅了嗅,抬头问长曦:“主子可是给她用了迦南香?”
长曦:“未曾,我给她用的都是现调配的安神香。”
秋实点头称是:“此香名贵,只有皇亲贵族和少数富商家在用,南临皇室用的是琼州岛产的,称作奇南香,味道与这相近,却不如迦南香深厚绵长。东海那边的香又很难进来,味道也不同,现在只有西域的迦南香走商路进来。”
迦南香进中原后,大多进贡给皇室,亲王贵族也有,或者家中从商的富家千金。只是都会做一些改良,香味多有不一样。
“从大鄧官制封赏来看,从四品以下买不起,即便赏赐也多为布匹田地金银这些实物,不会赏赐稀有香料之类的。”秋实本严肃的表情多了几分愉悦,“主子啊,您掳的人不是富家千金,便是封都大官家的小姐!”
她在外要扮男装处处端着,在家中放松许多,此刻笑嘻嘻:
“二十六的富家千金,家中想必早已给婚配了吧?”
“若真是如此,主子岂不是夺人所爱?”
长曦面上终于有了裂痕,温和不在,声音冰冷:“她是处子之身。”
“啊?”
秋实脱口而出:“您试过了?”
书案旁的春华手一抖。
“今日到此为止,过两天随我尝试行针唤醒,下去准备一下吧。”长曦给落雪披上外衣包的严严实实,看秋实越来越不顺眼,“此事做完早点出发,家中安逸不适合你。”
“啊?”
“我昨日才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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