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自心缓缓从午睡中醒转。
华美的宫殿内寂静无声,榻边的摇篮也空了。
“公主呢?”她伸了个懒腰,问门口侍奉的秋槿。
“皇上来过了,瞧娘娘正在小憩便没叫醒您,只抱着公主出去了,说是要去御花园带公主看新开的牡丹。”
玉自心皱了皱眉,低声道:“还没带我看过呢。”
一直到了入夜,皇帝才抱着女婴回了宫。
“温懿已吃了奶,乳娘说瞧她极精神,手脚也生得长,日后身子骨一定强健,”皇帝一边逗弄着女婴一边笑,“今日带她去看了牡丹,她想必也很喜欢,一直乐呵呵的,一声也没哭。朕的小公主生得这样漂亮懂事,都叫朕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
他的模样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体贴,身为帝王的威严在这个小小女婴的面前没了影踪,她分明就坐在他面前,可他却一眼也没给自己。
玉自心突然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每日匆匆的背影,以及从不肯施舍给自己半分的关爱。眼前明黄色的身影和父亲一点相同之处都没有,却又在此刻突然重合。
她强自笑着,试图如常抱住他的手臂:“皇上您都抱了温懿一整日了,就不累吗?心儿给您捏捏肩吧。”
皇帝仍未看她,只顾着逗弄女婴:“不累,抱着朕的温懿哪里会累?”
玉自心咬了咬唇,干脆伸手抱开女婴递给一旁侍候的乳娘,自己坐进了皇帝的怀里:“您也看看心儿啊。”
她腰带没系、特意为他薰了香、脸上画了他曾经最喜欢的妆容。皇帝嗔怪地终于瞧了她一眼,却在掀开她外袍之后僵了脸。
“你身子还未养好,过早侍寝怕不大好,”皇帝将她的衣衫重新合上,脸上勉强对她露出笑来,“今夜你乖一些,好好睡一觉,朕带着温懿去皇后那,免得她夜里吵你。”
他将她从腿上推开,转身抱过女婴,毫无迟疑离开了。玉自心瞧着他的背影,神情渐渐变冷。
她掀开自己的外袍,看见松弛而覆满瘢痕的皮肤,狠狠地推翻了桌子。
她突然想起小娘说过的话。
没有男人的爱,女人就会变成一株枯朽的焦木。
*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们正在御花园。
那日是温懿的两岁诞辰,整个皇城都张灯结彩,到处都能见到来往忙碌的宦官宫女。玉自心从未见过皇宫里这样喜庆,即便是皇帝登基的当日,也远远不如此时。
她冷漠地瞧着草丛里正嬉戏着的女童,连碰也不愿碰一下她。
她只觉得厌恶。
她养好了皮肤,身型也重新变得紧致,她用了上百种药方,甚至觉得自己比生育前更加年轻。
可她仍然没有拿回夫君的爱。他的眼神不再时刻看着自己,他到她宫里第一个唤的永远不是她的名字。她仿佛是女童的附庸,温懿变成了男人心目中最爱的女人,而她只是温懿的娘亲。
她憎恶,却又止不住嫉妒。
她凭什么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父亲的爱、男人的爱,所有她旧年求而不得却又万般渴望的东西她却自一出生就拥有,她夺走了所有人的注目、夺走了曾经她唯一拥有的男人。
她生不出爱她的感情,她只怨恨她给自己带来了残破的身躯,还偷走了属于她的爱。
所以在那个黑衣人出现在御花园里的时候,她一声也没吭。
她躲在花丛里,眼睁睁看着那人将女童抱走。她看她挣扎着,两条细弱的小腿在半空中虚蹬;她听她哭喊着,一声声的“阿娘”叫得惨烈。
——可她没有出来。
她像一只蛰伏在地底下多年的蝉,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等到她女儿消失的这一日。
*
腹中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陶姜如意料中一般待她越发上心。
他给她弄来了新被袄,为她寻来了安胎药,苦思冥想将她带出宫去的法子。
他不再与她同床,甚至只要他在昭台宫,都不会让玉自心下地走路。即便就是当值,他也会抽出所有空档跑过大半个皇宫来瞧她一眼,却只为了摸摸她日渐隆起的肚皮。
玉自心只觉得十八年前的事情再次在她身上发生——就像是躲不掉的噩梦要重演。
直到看见那个姑娘。
玉自心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谁了。
在她同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对上的一瞬间,她就认出了她,而心有灵犀地,她立即知道对方也认出了自己。
说来奇怪,这十六年来,玉自心鲜少想起她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可当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即便对方一句话也没说,那些曾经在旧日梦回时闪现的关于女儿的想象,却在这一瞬间尽数涌上了心头。
高挑,纤细,漠然。
琉璃似的眼珠子,墨一样黑、冰一样冷。
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自己,倒是更像她的外公。
那个在黯淡的年岁里,几乎从未爱过她的父亲。
她和他生了同样瘦削的脸颊,也生了同样无情的眼瞳。
她站在门外,像多年前的父亲那样,面无表情地瞧了自己一眼。
昭台宫外的侍卫不知去了何处,她突兀地出现在门口,盯着她,就像是夜半偶然会停留在院中老树上的夜枭,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却一言不发。
玉自心上前一步。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嗓子却像是突然堵住了——陌生而异样的情感溢满了胸腔。
她只在门口站了片刻便离去,就像来时一样突兀。
玉自心追到门口,就是一眨眼的时间,这空荡荡的宫巷之中,就连她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那天晚上,玉自心等在殿门口,在陶姜进门的一瞬间将他扯了过来。
“你同我说说,那个魏郯身边女人的事情。”
*
“阿娘!阿娘!阿娘!”
玉自心又一次泪流满面地醒来。
秋槿抚摸着她日渐消瘦的脊背,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自从在宫门口见到她之后,玉自心便开始日日做梦,梦中的自己一遍遍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人抱走女童,而她永远被困在温懿被掳走的同一天。
耳边重复响起女童当年凄厉的惨叫。
她好像终于从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梦中醒来,原本被她遗忘了十六年的事越来越清晰。她开始吃不下饭、坐不安寝,闭上眼睛就看见当日的情景,她不敢睡觉,害怕再一次做梦,却又自虐一般不断地回想着温懿的脸。
她这些年在哪里?她如何长大?
她来到皇宫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见自己吗?
她敲打着昭台宫常年紧闭的大门,十六年来第一次想要离开这里。
玉自心突然想起自己嫁入太子府当日,拽住她衣角抹泪的娘亲。那个从没对她有过好脸色的女人、那个曾经拽住她耳朵不停咒骂她的女人,在她出嫁当日仿佛突然清醒,重新变回了一个母亲,同她依依倾诉着不舍。
玉自心从来不能理解,直到此刻。
秋槿说,是因为她有孕,情绪才会如此起伏。
她也听见驻守昭台宫外的侍卫们暗暗低语着,或许是这冷宫终于逼疯了她。
可她清楚地知道,是她十六年前种下的因,终于结出了果。
过往的一切如云烟迅速在眼前闪过。
曾经的卑劣和恶毒如附骨之蛆,在她假装完美的皮囊之下不断滋长,直到今日才终于被揭开。
愧疚如同燎原的星火,在她的心口越烧越旺。
没过几日,又听说她离开皇宫的消息,还未来得及品出自己的情绪,陶姜却又接着开口。
“走是走了,但瞧着督公大人最近的心情很是不好。”
“我听督公大人身边的魏五和魏七两人说话,似乎都在猜测大人或许要将她再找回来——宫里也有人设了赌局,在赌那位黎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她指尖绞着帕子,被旧梦折磨了多日而呆滞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异样的情绪。
火烧遍野,她满心的愧疚突然有了去处。
她想,她玉自心的女儿、先帝的女儿、曾经的温懿公主……怎么能委身给一个阉人?
她不敢去见她,不敢奢望她叫自己一声母亲,心里却暗自生出了母亲的自觉。
终于,在一日午后,她穿上了她最好的袍子,将秋槿叫到了身前。
“你去飞霰阁,见一趟魏郯,”她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眼中也重新亮起了光,“你就同他说——我有孕了。”
她不配做一个母亲,不配做她的母亲,更不配做她肚子里孩子的母亲。
那么,这就是她能给她们的最好的赔罪礼。
玉自心举动,大致可以理解为:一个心理不健全的人在崩溃边缘的自以为赎罪的自我感动行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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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番外二·自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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