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未愈,新伤又添。
她恍惚想起那支射入腹部的箭,想起乱葬岗爬出来时的腐臭,想起他赶自己走时,眼底的恨意。
真奇怪,明明这么痛,她却很开心。
死男人,说着恨我,还不是爱我爱得要死。
她心里竟有一丝得意。
“将离…”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她已经太久没有碰过他了。
“别再推开我了…”
指尖还未触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软绵绵地躺在阎涣的怀里,这个男人竟开始浑身发抖。
阿泱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垂下手,便再也没有回应。
不要。
不要死。
黑暗吞噬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阎涣撕心裂肺的吼声。
他想要抱着崔姣姣站起身,浑身的力气却在一瞬间被抽光了。羽林军不知所措中将他二人包围成圈,崔宥冷着脸欲下达最后的指令,刚一开口,大殿中,灵堂却毫无征兆地起了火。
“欻——”
火焰瞬间爆破,阎涣背对着那里,扭过头去看,见熊熊焰火中,跃动着的仿佛是堂弟的魂魄。
崔宥故意打翻了带着火花的香火盆,却成了助阎泱救兄嫂一命的关键。
“陛下息怒,千岁侯想来是兄弟情深,见大将军香火被打翻在地,难免怒气,还望陛下体谅。”
殿下,一位武将出列谏言。
一语出,数位将军齐齐出列,那都是阎涣交好的臣子,无不手握军功。这哪里是求帝王宽恕,分明是好言逼迫。
崔宥沉默着,龙袍在刺眼的日光下十分夺目,穿在他一少年身上,却衬得他愈发可笑。
半晌,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是朕先打翻了镇北将军的香火盆,朕…”
“对不住。”
“此事作罢。”
他拂袖而去,羽林军后退着收刀入鞘,而后亦纷纷退下。慌忙赶来的太医赶忙查看公主的伤势,可看他眉头紧锁,阎涣便知晓不妙。
“快将公主移至床榻罢。”
太医急忙叮嘱,阎涣瞬间回过神来,撑着力气站起身,朝着自己在宫中的殿宇跑去。奔跑间,他回身看了一眼弟弟的灵位,无数下人正手忙脚乱地扑灭火焰,正如那一日,百余名暗卫围杀他生的希望一般。
只停留一眼,阎涣重新振作精神,一刻不敢停下地飞跑着。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再去想,此刻他只知道,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个珍爱的人,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了。
千岁侯府,寝殿内。
阎涣抱着崔姣姣冲进内室时,殿内的烛火猛地一晃,映得他脸上血色尽褪。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薄冰。
“传太医!”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怒吼。
“所有太医!立刻!”
不到半刻钟,太医院三位院首匆忙赶来,身后跟着数名药童,均是慌慌张张地捧着药箱、银针和各色药材守候在旁。为首的陈太医刚掀开崔姣姣后背的衣衫,便倒吸一口冷气。
新伤叠旧伤,这可不大好啊。
“这一剑再偏半寸,便伤及心脉...”
陈太医颤声道。
“公主本就箭毒未清,如今又失血过多,怕是...”
阎涣的声音冷得刺骨:
“孤要你们想办法,保住公主的命。”
太医们面色惨白,一刻也不敢懈怠,立刻围上前去。
陈太医取出一包金疮药,低声道:
“先以烈酒清洗伤口,再敷此药。”
他转头吩咐药童:
“去煎一副‘回阳汤'来,人参三钱、附子两钱、干姜一钱半,加龙骨、牡蛎各五钱,急火煎好,速来喂公主服下!”
另一名太医翻开崔姣姣的眼睑查看,眉头紧锁。
“气血两亏,需辅以'八珍汤'调养。”
所谓八珍,便是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各四钱,人参、白术、茯苓各三钱,甘草两钱,慢火煨两个时辰的药汤,可短时间内大量补上受伤之人的所需。
阎涣站在一旁,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听着太医们一句句诊断,看着侍女们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上气。
差一点,他又要失去她了。
“千岁侯…”
一名婢女捧着干净纱布,怯生生地开口:
“奴婢要为公主更衣上药了…”
阎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睛,而后猛地背过身去。
他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听见崔姣姣在昏迷中痛苦的闷哼,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那气味像是无形的钩子,狠狠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终究没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
烛光下,崔姣姣的后背纤薄如纸,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可一道狰狞的剑伤横贯肩胛,皮肉外翻,鲜血仍在缓缓渗出。
阎涣的呼吸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姣姣,脆弱、破碎,便如一尊精美的瓷器,仿佛随时会消散。
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想起自己曾冷言相对,想起自己将她拒之门外,想起她一次次试图解释,却被他一次次推开。
“禀千岁侯,药上好了。”
婢女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阎涣僵硬地点点头,待婢女退下后,才缓缓转身,坐在了床榻边。此后,便始终亲自守着她,寸步不离。
夜半时分,崔姣姣在剧痛中微微睁眼。
她因痛苦而略略呻吟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阎涣却猛地抬头,见四周无人,又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见崔姣姣终于苏醒,他忍不住眼眶通红,回了声:
“我在。”
这是他们分别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轻声细语地同她说话。
“我不是…细作…”
她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是崔宥…他污蔑我…想…”
阎涣握住她的手,掌心竟一片冰凉。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长久地凝视那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眼,似乎想要从中窥探她的真情或假意。崔姣姣懂观人知微,可阎涣混迹官场多年,是否虚言,他亦能辨出三分。
可唯独看向崔姣姣时,他的一切精明,全部瓦解崩塌。
崔姣姣的睫毛颤了颤,看着昔日的爱人仍心存疑虑,她的心中萌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
“你不是让我回答,为何我消失了一年渺无音信吗。”
“现在,我告诉你。”
二人四目对视,黑暗的夜色下,几乎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可崔姣姣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泛着晶莹,阎涣不受控制地沉默着,等她开口。
“因为我我来自…”
“很久很久后的时间。”
这句话荒谬至极,就连崔姣姣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坦诚相待的,她等待着阎涣的嗤笑或质问,可阎涣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信。”
他不需要明白什么是“很久以后的时间”,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宁愿为他死两次。
“我…”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烛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来时,阎涣浑身一僵。自崔姣姣失踪后,他辗转难眠,每当天公布雷、暴雨倾盆,又或是任何声音传入他耳中,他便会心惊胆战,翻身拔剑。
她失踪后,阎涣重新开始惧怕黑暗了,可那些因保护他而点燃的蜡烛,是阎泱准备的。如今,阎泱已死,他总忘记替自己备好蜡烛。
此刻,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去点灯,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恐惧如附骨之疽,顺着脊背爬上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阎涣的里衣。
他怕了。
怕黑暗,怕失去,怕这漫漫长夜永远没有尽头。
最终,他抱着剑,蜷缩在崔姣姣的床榻边,浑身发抖。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
“将离?”
崔姣姣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抬头,在黑暗中隐约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你怕黑,快上来。”
她往里挪了挪,纤细的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阎涣愣住了,未曾想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于礼不合…”
“笨蛋。”
她轻笑一声。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生活的那个时间里,相爱的人本就可以相拥而眠。”
阎涣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惊奇那个在崔姣姣口中的“很久以后”为何民风如此开放,竟可允许男女不成婚便同榻而眠。又或许是诧异,她竟愿意在并不允许未婚男女同榻而眠的此时,许他暂避惊惧之心。
终于,阎涣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是僵硬,生怕碰到她的伤口。
起初,阎涣只敢面朝房梁,连呼吸都十分小心,随后,便是慢慢转过身子,与她面对面相视而笑,见她唇边微勾、目波似水,那因黑暗笼罩而迸发出的恐惧,竟好了大半。
他看着这样一张脸,褪尽铅华,却仍是绝世无双,脑中竟未有半点非分之想。
阎涣满心记着的唯有三样,她幸福的笑、委屈的泪水,和未愈的伤。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环住崔姣姣的腰,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克制着那份失而复得的贪婪,呼吸着独属于她的茉莉花香。
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微弱却坚定的心跳,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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