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温越大氅脱去,只着一身素雅衣衫坐于软塌之上,面前一方小几,小几上浮现出幻术凝成的沙盘,正是山河万古阵。
韩渡头一次见到完整的四境大阵,心头颇为震撼,尽管对阵法算不得精通,也能看出此阵神乎其技,当年以巫停云为首的布阵之人想必耗尽心血。
温越停了推演的手,指尖剑气缭绕。
“你是来告别的。”
“是。”
韩渡侧首一瞥,沈庭燎不远不近地靠在窗边,视线落在窗外,意态极疏淡。
于是韩渡自顾在温越对面坐下,手边一方矮几,茶烟袅袅,另有小碟搁着茶点,看样子早有准备。
热茶下肚,韩渡眯起眼:“茶味寡淡,比不得好酒浓烈。”
“这是沈家宅子,你我客随主便。”温越道,“而且你似乎没有品酒的兴致。”
“好吧,”韩渡道,“我的确马上要走了。”
温越:“既然如此,我来问,你来答。”
韩渡:“不想说的,我就拒绝。”
“当然,”温越凝视他的眼睛,问了第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身世?”
韩渡:“是。”
温越:“你在望都刻意露面,利用的大约是魏王后人身份,为什么?”
“洞庭如日中天的时候,”韩渡顿了顿,道,“魏王招揽过师祖。”
沈庭燎闻言道:“黑白通吃?他的筹码呢?”
众所周知,魏王那场阴谋中处处是恶鬼的影子。
韩渡:“世道翻覆,何止黑是黑,白是白,何况史书向来由胜利者书写。”
沈庭燎:“所以自从黄鹤云与恶鬼关系暴露,你就怀疑沧浪台之变与魏王的事有牵系。”
“是啊,本来不打算跟那人牵扯太多的,”韩渡敲敲脑袋,很苦恼的样子,“可惜要钓西边游来的鱼,这是最好的时机。”
沈庭燎:“线报说你经常有意无意在鸿胪寺附近转悠,不知情的还当里头藏着你的心上人。”
韩渡嘴角一抽,反唇相讥道:“那你天天盯着我,难道我是你的心上人?”
沈庭燎吐出四个字:“我还没瞎。”
“知道你眼里只瞧得上你师兄,谁会上赶着自讨没趣。”韩渡冷笑。
沈庭燎一怔:“你胡扯什么?”
韩渡:“我哪有胡扯。”
他示意向温越:“我亲眼看到你偷偷跟他十指相扣,死不放开,谁家师兄弟这么腻歪啊?”
沈庭燎一掌拍在窗棂上,震落满地残雪:“师兄动用桃源境力量辟除邪秽,身体寒冷,需要——”
韩渡嗤笑,不等沈庭燎继续狡辩就转头指着温越的鼻子问:“你冷吗?”
温越:“……”
但凡没有这一息的沉默,气氛也不会变得无比诡异。
韩渡微微张着嘴,觉得自己指着巫山大弟子的手有千斤重,而不远处飞来的杀气倘若有形,此时已将他割喉灭口了。
温越神色尚且自若,抬头去看沈庭燎,他师弟目光有意无意地一闪,唇线绷直了一瞬,方开口冷冷道:“韩渡,有空治治你的脑子。”
那虚空中的心弦再次被弾响,震在他清寂的道心,像极轻的一记叩问。
“有空可以切磋下沧浪剑法,不过今晚不是良机。”温越低声笑道。
韩渡一头雾水,后半句却听懂了,暗夜里有不耐烦的骚动。
沈庭燎:“容我多问一句,兰台令史梁鉴也算你钓上来的鱼吗?”
“哈,望都果然到处是监察司的眼睛。”韩渡道,“他想做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嗯。”沈庭燎转过头,视线回到漆黑夜幕中。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温越手指点在沙盘上,极东之海升腾起巨大的尘世镜,青鸟和飞鱼在镜子内外翩然穿梭,远远地,映照出扶桑神殿沉睡的身影。
“东海那个沧浪剑冢,除了是段惊鸿给自己选的埋骨地,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韩渡:“你怎知是提前选好的?”
“巫山不再是他的归处,洞庭也不是。”温越拂过沙盘,青龙在深海现出形迹,逆鳞残破,失去青龙珠,那里只有一片与长明灯相伴的剑光。
“东海是沧浪剑悟道之地,而且他曾返回过一次青龙冢,想必不是专程为了那个魇妖。”
韩渡黑沉沉的眼珠子盯着他:“那里最大的秘密就是沧浪剑本身。”
“也许。”温越微微一笑,“无论有无,看来我还不能让你信任。”
韩渡皱眉:“能让我特意道别的人并不多。”
“只能让时间证明一切了,”温越闲闲道,“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韩渡没再说什么,放下见底的茶盏,起身朝屋外走去。
夜色茫茫,时不时还有焰火绽放,新春迎来尾声。
沈庭燎嗓音顺着夜风传来:“离开这座宅子之后,从东北方向出永宁坊,如果你东风误学得不错,潜入邙山脱身不是问题。”
玄色身影倏忽即逝,温越摇头笑开:“他的东风误,学得岂止不错。”
沈庭燎靠在窗边:“小鬼难缠,甩掉他们可不容易。”
“起码他要难受好一阵子。”温越手掌一推,面前沙盘崩塌消散,“明日就要动身西行,你我今年都等不到二月海棠花开。”
沈庭燎:“还惦记你那一品海棠。”
温越:“是啊,怎么办?”
“不在职责之内,无能为力。”
温越没说话,却转头看了看宽大松软的床榻。
沈庭燎沉默半晌,离奇地意会了,扬声道:“沈伯!”
这一声传音入密直接炸在耳畔,沈朴见惯不惊地揉揉耳朵,颠着步子穿过水浮桥,进到主家内院。
年轻的宅院主人脸色不太妙:“多拿几盆银丝炭烘着,哪家有主人睡东厢的道理?”
老管家年纪大了,头也昏了,迷瞪着眼道:“郎君这是作甚,咱家规矩不多,主人怎么睡,主人说了算。”
沈庭燎:“照做。”
沈朴:“好罢。正房里头床铺都是打理好的,郎君随时能搬过去。”
家里唯一的客人却在旁边笑:“亡羊补牢,掩耳盗铃,瓜田李下……”
笑了一阵才唤一声:“师弟。”
沈朴眼睁睁看着窗边的人被一股无形力量拉到榻边。
看样子白跑一趟。老管家心明眼亮,紧一紧裹在身上的裘衣:“老骨头天冷熬不住,我先回去喽。”
内院门一关,窗子也关上了。沈庭燎扶着床边雕花栏杆:“你又强买强卖?”
“买什么?”
买什么都不太行。沈庭燎心想,早知道还是毒死韩渡算了。
温越弹指灭去符咒光辉,室内仅有一豆灯火,沈庭燎瞧着他拥灯过来,沾着凉意的手指轻轻蹭了蹭自己的面颊。
“我冷。”
“……”
暗沉夜色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第一记春雷炸起,沈庭燎还未等到雨点落下,就听他那不着调的师兄补充了一句:“我还怕打雷。”
现在去找岑微云配点哑药,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西域使团离京时,京畿督卫军的人也在。
赵思明站在高高的望楼上,余光里瞧着,身畔烟青色披风猎猎飞舞,恍惚回到二十多年前,与旧日老友并肩而立,眼前是黑云压城的叛军,而他们彼时都毫无惧色,意气风发。
一转眼,沈家小儿接替了父职,成为他的并肩之人。
纵是心境开阔如赵思明,也不由得慨然长叹。
他锐利双眸扫过,跟随使团西行的,是一支规模可观的卫队,这支卫队多数从禁军抽调,余下的便是督卫军的一些精锐,以及白马营专门跟在御前监察使身边的亲卫。
看到某处,督卫军统帅实在没忍住,调侃道:“出门办差,还带着自家师兄,真是少见哦!”
沈庭燎:“我师兄剑道独步天下,有他坐镇,禁军那帮废物和你手下的宝贝疙瘩,起码更有可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要不你提前去和他道声谢?”
赵思明不高兴了:“我老赵带出来的兵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才不要旁人照顾!”
“最好如此。”
急鼓声声,马儿踢着蹄子,准备踏上旅程。
“时局动乱,庙堂多风波,赵将军保重。”沈庭燎转头下了望楼。
赵思明嘀咕道:“这小子,难得说句人话也这么讨打,比他老子还要可恶。”
他看着年轻的御前监察使与君王拜别,大宁国君面目中难掩倦色,唯独一双眼睛深沉宁定,这双眼睛会看着所有人的前路。
赵思明浓眉一拧,胸口涌起一股郁气,恨不能吐之而后快。
初春第一场雷雨过后,道路湿且冷,马蹄落在上面发出嘚嘚之声。
直到使团和卫队消失在视野中,嘉和帝才起驾回宫,赵思明垂目,看见身着庄重华服的君王朝自己招了招手。
嘉和帝本是被内侍总管黄秀搀扶着,黄秀自家生得臃肿,扶起天子来却四平八稳。赵思明顶了黄秀位置,小心翼翼扶着人上了金辇,又被留在里头说话。
帘子一放,帝王不必再强行端着仪态,整个人松弛下来,那股倦意愈加浓重。
“圣上?”
“御前监察使走了,京城的表面太平也快结束了。”嘉和帝眼神却是清明。
赵思明:“圣上放心,还有臣在呢。”
嘉和帝:“季逍手里那个案子,不大好推罢?”
说的正是咸水黑市贩卖人口一案。赵思明与季逍同朝好友,隐约知晓有人在暗中阻挠,妨碍大理寺摸排线索,查知真相。
不过如今太子监国,嘉和帝病中还能留意到这个案子,足见非同一般的重视。
赵思明笑道:“季大人‘神断’之名享誉天下,有人着急了。”
嘉和帝:“季逍已有家小,不比二十年前无牵无挂,你与他相交甚笃,要多醒着点神。”
赵思明听懂他的意思,心头一热:“自然!”
望都内苑。
天子支撑到送行结束已是不易,内侍总管黄秀有条不紊地指挥宫人伺候他歇下,又陪着贵妃侍奉了汤药。
嘉和帝勤政,紫宸殿本是寝殿,他在病重后又命人在外间布置了一个小书房,有时也在此接待臣子。深深浅浅的汤药味日复一日地掺在龙涎香中,于是小书房内的书卷纸页便浸了经久苦涩的香。
一只纤手接过热巾帕,动作轻柔地擦拭天子额头细密的虚汗,皓白腕间绞丝海棠的金镯子光彩灿烂,正衬贵妃盛妆艳冶的眉目。
虽年岁渐长,荣妃说话还是那副甜美调子,此时又含了几分亲切的嗔怪:“就是个西域使团,也劳动你大驾相送。”
嘉和帝眼角笑出一丝细纹,轻轻拍了拍她搭在床沿的手:“你啊,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气。”
“臣妾只是个妇道人家,哪里管得了许多,”荣妃反握住天子的手,“臣妾嫁给圣上的时候才十七岁,只要圣上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二人低声叙了会话,嘉和帝闭目沉沉睡去,荣妃将他的手放回寝被中,又掖了掖被角,方起身示意黄秀跟前伺候。
适才陪同天子送使团出京,她自己华服在身还未来得及脱下,头顶凤冠沉重得很,刚离开紫宸殿去往自己寝宫,就听侍女来报,荣长信荣二爷等候多时。
荣长信也是一身庄重朝服,殿内琅台公主裹着狐裘,正兴致盎然地与他一道观摩“珠子戏”。
所谓“珠子戏”,乃是个别致玩具,用一些特殊秘法制成两小儿戏珠的样子,只要稍许外力拨动,两小儿就上下左右来回翻动,围着珠子戏耍,憨态可掬,极为传神。
“二哥有心了。”
“小玩意,给公主逗个趣儿。”
荣长信视线在琅台身上游移片刻,转而看向贵妃,荣妃看清他眼色,吩咐宫人道:“带公主退下吧,我与二哥说些家常话。”
旁人散去,荣长信那双素来略带木讷的眼珠子就活泛起来,甚至冒出点点精光:“白马营的人撤得七七八八,沈庭燎一走,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荣妃施施然在妆镜前坐下:“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们在他西行路上动了手脚?”
“咱们的盟友相当可靠。”荣长信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从铜镜里打量当朝贵妃的脸色,看见她娇艳面颊难掩疲态,眼尾用墨笔勾勒斜斜逸出,终不复少女时的飞扬灵动。
许是累了,荣妃懒懒地坐着,不急于整理妆容。她双目瞥去,妆镜旁搁着一只阔口青瓷瓶,瓶中填了土,栽着小小一株绿植,叶片掩映朱果,个个玲珑可爱。
那是沈庭燎从南疆捎来的红萝果子,为了能留存得更久,还找当地人问了侍弄之法,交给宫人仔细照看。当地人说,这种果子长在高处绝壁,藤蔓可以伸展出一大片,可惜不适合温养在人家,长不大,果子也结得慢。
“娘娘?”见她出神良久,荣长信不由出声提醒。
“嗯。”荣妃点头,将视线收回,“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留他一条性命。”
“那位倒是没说要他的命。”荣长信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成王败寇,监察司是悬在咱们头顶的刀,他可不能有好下场。”
荣妃微仰了仰脖子,觉得凤冠压在头上沉重无比,额角青筋一下下搏动,连带整颗头颅都痛起来。
“二哥,帮我把凤冠取下。”
荣长信是男人,对着贵妃满头珠翠颇觉棘手,但还是耐心帮她抽去固定凤冠的根根簪子,口中续道:“前不久刑部换了比部郎中,娘娘可有听说?他顶替的是咱们的人。湛小郎君看着文弱,出手却狠毒,咱们这两年在他手上栽过好几次。哼,要不是军中他们还碰不到,他的命也该留不得了。”
荣妃蹙眉:“慎言,户部侍郎可不比东宫近臣。”
“哈,侍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杀,魏王那时可不就是——”
“荣大人。”贵妃声音冷了下来。
荣长信慌忙跪下:“下官妄言,娘娘恕罪。”
“罢了,”荣妃神色不虞,“起来说话。”
“是。”
荣长信这次态度收敛了不少,小心地将凤冠取下:“时局太乱,现在江湖道形势也不明朗,年前天现‘荧惑守心’,钦天监没报,怕圣上心烦,可……不管怎样,庙堂这边拖不得了。”
荣妃:“圣上没有让定儿留在京城侍奉的意思。”
“太子咄咄紧逼,相信靖王殿下是个明白人。”荣长信压低嗓音道,“大哥传信来说,只等殿下过了凉州,送他一份登顶大礼,届时还需妹妹好言规劝,殿下向来最听你的话。”
“我……”荣妃垂下头,面露惨淡之色。
荣长信又道:“妹妹,二哥说句不好听的,一旦到了那天,太子断然留不得荣家,更留不得靖王殿下。眼前圣上还喜爱你,可帝王之爱怎样,你不是心知肚明?”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而且,公主如今出落得愈发美丽,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同你过去,一模一样。”
像是冰冷尖刺狠狠扎进心里,贵妃眼瞳瞬间浮起惊惧怒意:“住口!”
荣长信不再说话,只是看似恭顺地垂着手,注视着镜中芳华绝代的容颜。
荣妃怔怔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镜中贵人像一朵斜阳下的绢花,极力展示着明媚动人的生机,唯有眼角因惊怒而现出的细纹暴露了无情消逝的岁月。
荣长信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无论如何,娘娘千万别做糊涂人哪!”
宠冠六宫的贵妃脱力地扶着妆台,听见远处小女儿清脆的笑声,仿若闻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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