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阁主不给假情报,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远处便传来激烈兵戈之声,随风而来的还有淡淡血腥气。
大队人马行动时有不小动静,他们走近那片石林,里头的人纷纷警惕看来。
明显是两拨人,一拨作游侠打扮,手中皆持重剑,另一拨看装束似绿林中人,面相极凶悍。这两拨都是硬茬子,刚好撞在一处,谁也让不得谁。
石林是附近荒野中少见的避风处,更难得的是其中有一口泉眼,乃是地下水流上行,积成小小一弯活水。这地下水量还不够丰沛,若是再多些,就会形成宽阔大河,那样的大河边往往有人群逐水而居。
“真惨,真惨,”姬小楼得意地坐在马车上摇扇子,“我早说什么来着,出门在外和为贵,各位为那一时面子争得头破血流,何必?”
这两拨人本就为独占此地别起苗头,方才见他一人一马赶到,当个苍蝇似的将人轰走,哪成想没多久就被他带了乌泱泱一群人过来,还是朝廷官兵,顿时傻了眼。
沈庭燎翻身下马:“就地扎营。”
军队行动颇有讲究,先请贡拾使团一行补给了泉水,又轮次去取水起灶。
直到一行人盘踞下来,沈庭燎才看了按兵不动的外人一眼:“夜间行走不易,诸位请便。”
大抵也打得累了,更不想放弃难得的水源地,那两拨人对视片刻,压住眼底怒火,一声不吭地歇下来,界限分明,保持着十分的戒备。
与他们相比,温越的神色堪称悠然,还有几分闲情调侃他师弟:“你将人吓唬完,先占了便宜,才叫人请便,好不厚道。”
沈庭燎从行囊中取出草料,慢慢地喂马:“一丘之貉,有厚道的必要?再者,我只对使团负责。”
祜桑·阿列赞与他们离得不远,闻言道:“怎么个一丘之貉法,你说道说道。”
这话一出,那两拨人亦看过来。
西北旷野光秃秃一片,连水湾边也只有贴着地的零星绿意,寻不到鲜嫩多汁的青草。白马温驯地嚼了几口干草。
沈庭燎取下马鞍边搭着的水袋,走到浅湾旁汲水。对面那两拨人看他不紧不慢地晃过来,心里莫名打鼓。
“这伙绿林盗匪,乃是凉州一带出名的飞天盗,虽不杀人,折磨人的手段却残忍。可惜凉州城近来铁了心要办他们的案,这才流落到荒郊野岭讨活路。”
沈庭燎无视了强盗们惊慌的神色,继续揭人老底:“他们留下不走,一是看我们京官打扮,兴许识不破凉州逃犯身份,二是他们从凉州刺史那儿偷走的宝物,叫做‘水龙石’,只要放在水中,便能源源不断地生出清凉甘甜之水,而此物离了水,就会碎裂损毁,可不得要白忙活一场。”
飞天盗盗首周身泄出杀气:“你是何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庭燎:“呵,凉州刺史那拎不清的蠢货要找我的人帮他追那宝贝石头,你说我该不该帮?”
盗首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见他话中有话,忙道:“大人,‘水龙石’是个稀罕物,到那狗官手里头算是来路不正,我——”
沈庭燎比出一指打断他的话:“写份证供,签字画押。”
已有亲卫悄没声地欺近了盗首身侧,将对方吓出一身白毛汗,骑虎难下,不写也得写。
“那……若我写了,被他报复?”
“我无心去管,只是留个他的把柄。”沈庭燎晃晃汲满的水囊,站起身道,“若你终究被他报复,只能说命该如此。”
盗首:“……”
姬小楼在旁看得叹为观止,与温越嘀咕道:“你师弟是个黑心货色,他不讲多少礼数规矩,上了他的贼船,干也干,不干也得干,偏偏混江湖的还吃他这套,幸好有个官服在身,否则如今你的名头就是‘某山大王的师兄’了。”
“何至于那般辛苦,”温越道,“欢喜阁有一半是我的,他只要再将你那一半抢过来,整座欢喜阁都拿来养他也不成问题。”
姬小楼震惊跌扇:“欢喜阁归了你们师兄弟,我怎么办?”
“你啊,你替我们跑江湖。”温越笑道,“再不济,万一逍遥宗肯收留你呢?”
姬小楼麻木地将扇子捡起来:“乱讲。我觉得,他还是做官比较好,你二人庙堂江湖,祸害天下,不必来祸害我。”
白马咬着水囊,开开心心地啜着活泉水,清水不可避免地一滴滴从它嘴里落下来,那边飞天盗首汗涔涔地写供书,汗水也一滴滴地掉在地上。
残阳渐隐,黄昏将逝。
祜桑看得饶有兴致,催促道:“才说了一拨,那另一拨呢?”
“王子在洞庭最鼎盛时行走大宁数载,难道看不出来?”沈庭燎语气淡淡,继续从行囊里拿出豆饼喂马,好像照料马儿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沧浪剑法第一卷传承天下,这些虽是不入门的修习者,剑法招式总是相似的。”
祜桑:“好歹是正经剑道传人,你说他们与飞天盗一丘之貉,是否有点难听了?”
“如此拙劣的剑法也能算剑道传人?”沈庭燎挑了下唇角,“不愧是贵国的好邻居,听说这些臭名昭著的剑客在敦煌道,甚至能跟沙匪称兄道弟,看来你们是真的不挑。”
祜桑:“沙匪暴虐,我也不喜欢。”
沈庭燎:“是吗。”
漏夜,长风穿过石林,岩石背后避风的人群陷入岑寂。天幕上星河高远深邃,缓缓地运行。
遍地篝火像一簇簇摇曳的花,沈庭燎坐在山岩高处拭剑,细腻绒布自刃口拂过,带起一片雪色碎光在他眉目间疾掠,形成道道明暗交杂的剑影。
在他身边,温越自入定中回转,周身剑意缭绕不休,那正被擦拭的长剑有所感知,发出声声清吟。
沈庭燎指尖在剑身一按,反手轻弹,剑吟立刻转了个调。
温越扬眉,流转的剑意不收,反而凝成一线向长剑袭去。
山岩下未睡的守夜兵仰头侧耳,听见风中一连串击剑而成的曲调。
“有点长进。”温越敛起被剑风撩开的衣襟,放松了坐姿倚靠在石壁上。
沈庭燎:“你这套变式,有对沧浪剑的参悟。”
“是,也不完全是。”温越道,“偏向技法的融合,但若之于‘道’,将是一套新的东西。”
“会是什么?”
“不知。”
“你认定的事,总要去做。”
温越笑起来:“师弟,你在担心吗?”
“巫山在江湖庙堂地位特殊,难以下手,沧浪剑是最好的切口。”沈庭燎平静地收剑回鞘,“今日种种,足见他们已趁势而起,沧浪剑恶名很快就不止流传于关外。师兄,你既要回护韩渡和他的烂摊子,又要走段惊鸿没走完的路,纵然我信你,也怕你来不及。”
这一番措辞相当诚恳,温越望进他眼睛,在那双清透瞳孔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其实我原本可以一走了之。”
“什么?”
温越口吻中带了点无谓:“师尊闭关前对我说,如果不想管也无妨。天下生灭无常,人行大道,自在即可。”
沈庭燎静静听他回忆,惊讶于还有这样的交代。
“恐怕他反悔了罢,毕竟我是被他带到这条路上来的。”温越道,“起初我游走世间,也曾疲惫迷惘,不知前路到底在何方。”
“但你做得很好。”
“得你一句称赞,真是受宠若惊。”
温越掌心一展,冰霜海棠蓦然浮现,即使脱离枝头,也瑰姿艳冶,不可方物。
“这是二月春时的花,坊间说,看见海棠花开,就像看见望都繁盛的春天。”
沈庭燎点头:“也是大宁的春天。”
温越莞尔,封着海棠的冰块蓦地化成一片濛濛雾气,雾气一部分被风吹散,一部分沾在花叶上,更显出楚楚动人的韵味。
他将这仿若一枝新撷的花放入师弟怀中。
“从前漂泊在外,每逢此时经常会想,帝京春光盛极,世家子弟出游,我师弟在其中,可曾也轻裘白马,踏尽杨花?”
沈庭燎怔然看着眼前花枝,听见他轻声道:“后来才发现,应当是没有的。”
一个年幼的孩子到了花团锦簇迷人眼的帝京,并未将过往的人和事淡忘,少年成名的师兄在他心上留下极深的刻痕,他们同样都为剑道而生。他刻苦练剑修行,拉拢父亲残余的旧部,迅速编织自己的势力,无一日懈怠,无一夕安寝,像一根不断被拧紧的琴弦,偶尔流露出两三声幽咽。嘉和帝固然宠爱他,却从不在正事儿戏。沈誉是孤臣,他的儿子只能做孤臣,受冷待也好,讥嘲也好,唯一要做的就是变得足够强。
“你我都一样。”沈庭燎抬手轻抚柔软花朵,压低嗓音,“千秋未定,不谈苦楚。”
“师弟,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咱们的师尊有多不靠谱,我还是感谢他带你到我身边。”
“你,”沈庭燎喉头哽了一下,“我托人给你捎来的花,怎么变成了你送我的礼物?”
温越笑了笑:“因为这个赌注,本就是为你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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