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胡人酒肆。
这几天来往的西域人显见变少,但胡人老板和常来的酒客热情不减,大家伙儿在望都待久了,多少沾染了中原习性,不光与当地人相处甚欢,还都十分热衷于听说书。
说书人嗓子亮堂,正说到那句“祸在归人”的流言,自打钦天监某个虚荣小吏在酒后将这说法捅出来,便在坊间传得没完没了。听说小吏后来被罚俸停职,也挽回不了流言满天飞的局面。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道:“荧惑守心,星河迷踪,祸在归人——各位!这‘归人’二字着实值得琢磨。有人说,这里头指的是挑起大乱子的西域王子祜桑·阿列赞,若非他自曝身份,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还有人说,沧浪剑韩渡隐姓埋名数年,一朝重返望都,身世浮沉恰似茫茫东海,定要兴起风浪!更有甚者——”
老头子突然打住话头,挂起高深莫测的表情,慢吞吞地捋起胡子。
在座喝酒的晓得他那爱卖关子的臭毛病又犯了,但仍是抓心挠肺,毕竟还有身份尊贵的、掺和着皇家事的名字没提呢!
当啷当啷接连几声,说书人面前陶盆里被掷了好几枚铜钱,动静甚是悦耳。
“呵呵,”老头子闪着精光的眼珠骨碌一转,“为避尊者诲,这更有甚者嘛,就更加离谱了,说是所谓‘归人’,正正指向巫山大弟子温步尘,毕竟天机难测,有时越想不到的,反而越是真相!”
“啊?”听书的人纷纷目瞪口呆,直道被这老头子耍弄去了。
“依我看,可不就是韩渡搞的鬼,去年洞庭大会就神神秘秘的,我有个兄弟在边关,说不少沧浪剑外门弟子近来猖狂得很,做下一堆恶事,就算不是他授意,也有管教不力的过错!”台下有酒客嚷嚷道。
“你说得有理,可万一只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作恶呢?”另一人道,“我还是愿意相信沧浪剑清白,当年他家大师兄叶霰可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根本不可能与腌臜小人为伍。”
又一人瓮声瓮气地开口:“哼,伪君子多得是,你家没人在洞庭无辜丧命,当然觉得他们光风霁月!”
一时沉默。
最后还是胡人老板打破寂静:“哎哟,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较起真来了,大家伙儿喝酒啊,我再弄俩小菜!”
于是再次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说书人摇摇头,扬声道:“老板,来壶好酒!”
老板笑道:“哟,今儿收成不错,舍了血本了?”
老头子才不理会他的调侃:“今晚是该醉一场。”
酒肆门外,白马营统领左谦步子一转,朝着街市走去。他手上提着点心匣子并一包荷叶裹的熟牛肉,才走过没两步,胸口蓦地一烫,不由肃了眉眼。
那是某处阵法被触发的讯号。
季府。
这是处不大却幽静的宅院,地处朝中新贵聚集的某个坊间。家里没多少人,除了主家外,只有零星几个仆役。然而京中的泥瓦匠都知道,季家其余的族人大多住在占地甚广的老宅里,至于为什么族中最有头脸的子弟独自搬了出来,大约要归于他那古怪的脾性。
小宅子构造简单,布防也较为容易。
左谦赶到时,赵思明正在指挥人清扫庭院,大理寺卿季逍安然无恙地坐在正堂,家里妇孺已被安顿好,无有大碍。
“不是我说,匠人署给的玩意儿真好用。”赵思明对左谦指一指宅院四周游荡的东西,那是一只只憨态可掬的机关幼犬,院中设有防护阵法,幼犬游走其中,巧妙地维持着阵法运转,一旦有非人的活物进入,就会触发警报,予以击杀,同时也提醒外面的守卫前来襄助。
被击杀的是几只离魂幻鬼,这些幻鬼功力不低,魂魄离体后竟能随心凝成实体,被斩杀时那浸透邪秽的魂灵如石蜡消融,一滩滩淌落在地,散发出令人不适的阴寒恶臭。
早先沈庭燎杀幻鬼时,魂魄绞杀殆尽不留痕迹,那么现在,是这阵法没有巫山剑道驱秽之能,还是幻鬼变强了?
左谦想到这段时日经手的奏报,全境监察司的御使都在提示同样的信息,不仅大地灵气难以为继,邪秽的力量还在快速增长。
“左小将军,你今晚不当值吧?”
肩膀被重重一拍,左谦无奈地笑了笑,示意手上的大小件:“父亲有夜间小酌的习惯,这不,突然想吃潘楼酒店的海棠糕。”
赵思明哈哈一笑:“庆城伯那老头还是嘴馋,等空了我上你家去,找他喝酒!”
叙话两句,左谦看向季逍:“季大人,恶鬼手段毒辣,万望小心。”
季逍抬头看看夜色:“当年魏王之乱中,大量朝廷重臣惨死,现今他们换了手段,明目张胆针对的只有我一个。”
左谦无言,照这么说,难道还值得庆幸?
季逍又道:“有些事我觉得监察司有必要知道。”
左谦:“何事?”
季逍:“咸水黑市买卖人口的路径十分隐秘,尤其是身中‘月烬’的特殊‘货物’,他们在地下河暗网的来路都已被销毁。因此,我改换主意,查了普通人口买卖的账目。”
人口贩卖案左谦一直在留意,也知道此案立案时黑市就有了提前动作,大理寺手再快,也只网罗到一些来不及处理干净的小鱼小虾。
不过沈庭燎曾向左谦表达过对当朝大理寺卿的信心,听到季逍的话,左谦不由精神一振:“账目里有什么异常?”
季逍:“贱籍人口经常被买卖、转送,我查到吏部侍郎倪少聪频繁参与这样的交易。但,他经手的资金和人对不上。”
联系前后说辞,左谦顿悟:“季大人的意思是,他以异常高昂的价格买卖普通人?”
季逍:“是。”
赵思明在旁也听明白了:“‘烂泥鳅’好生滑头,哼,可让人踩着尾巴了!”
左谦冷静道:“咱们还缺少证据。季大人,你打算对倪少聪下手?”
“敲山震虎,”季逍不慌不忙道,“大理寺而今很被动,需要抢攻一步。”
西凉府。
官道上,沈庭燎放走传信鸟儿,说道:“不愧是季逍的风格,粗暴又直接。”
一根牵魂丝越过他肩头,将信纸卷走,坐在马车前吹风的欢喜阁主眯起眼看了看上面的字:“嗬!季逍能把倪少聪抓进去,真不怕荣家和他翻脸。”
沈庭燎:“能冒杀身之祸也要查清真相的,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姬小楼将信纸递给坐在旁边的温越,从马车上跳下来,顺手牵了跟在队伍里的那匹骏马:“我要走了。”
“走?”沈庭燎奇道,“不去西域了?”
姬小楼翻身上马:“北边有些动静。再说,我要去西域,可比你这累赘队伍快得多。”
这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骑绝尘,不多时就消失在茫茫山野中。
沈庭燎转头问温越:“要紧吗?”
温越:“陈一白来的信,只道蹊跷,没说一定叫他去。其实西域北境,对他来说都一样,哪怕待在临安听消息都行。”
沈庭燎明白了:“是该找点事做,看着整天心不在焉,活像丢了魂一样。”
温越勾唇一笑:“这儿的安稳日子没剩几天,照你说的,咱们前脚离开西凉府,靖王大军后脚就到,不知是咱们先到瀚海关,还是他先到天山?”
沈庭燎:“过了西凉府,就不走同一条道了,我们直行向西,靖王入北境,贴着草原部族的边晃一遭,再向西到达天山以北驻地,算路程他的长,但耗时要更短。”
温越:“瀚海关而今守将是谁?”
“彭无惑升了边防军总司。”沈庭燎停顿片刻,道,“北境广袤,自天山起至汉月关,有不少荣氏一族的将领在戍守,而西北防线最有分量的当属靖王军。”
相较于被荒原怨灵折腾不休的草原部族,西域诸国显然更有精力折腾大宁百姓,这些年大大小小骚乱无数,大多由靖王摆平,靖王在西北一带声望之高早已传遍京师。
此时,被温沈二人提到的靖王李定刚好抵达凉州城外。
凉州一带皆是西北军事重地,而州城本身,恰好处于西域和北庭两大都护府所辖地域的交界处。
西域都护府任上的大都护曾在当朝镇国大将军的麾下效力,而镇国大将军又任北庭大都护,二者看似平级,西域这边实质要比北庭矮上半头,兼之西域与西南两座都护府管辖上不免有重叠之处,西域都护府更是与北庭关系密切。
镇国大将军有时会途径凉州稽查政务。
想到这一茬,李定纵马的步子愈发快起来。
这天日光朗朗,他目力不错,在数里开外就瞧见凉州城城楼前悬吊着几个人,四下无风,几个人一动不动,任凭百姓围观。
副将:“殿下,州府又在示众了,不知这次抓了什么人。”
凉州刺史最出名的,莫过于将处决后的犯人吊起来示众的癖好。
走到近前,但见这些人做绿林装扮,尸首泛青,已然死了有好几日。
见靖王大军逼近,围观百姓自发让出条道来,李定从门楼下过,又抬头扫一眼吊着的人,忽而皱了皱眉。他足尖一踢,马鞍下方紫金钩勾着的长枪直接飞起,被他一把擎在手中,那是个顺势的巧劲,枪尖恰好抵在一具尸体颈部,点缀着尸斑的下颌被抵开,露出凝着污血的脖颈。
围观百姓发出阵阵惊叹。
李定不动声色地将长枪收回,尸体头颅无力地垂下,肉身因这点干扰微微地晃了晃。
一剑断喉,沧浪剑第一卷第一式,天问。
副将神色不快:“怎么哪都有他们?”
李定纵马入城:“拙劣的模仿。”
要弄清始末并不难,凉州刺史自知碍了贵人的眼,硬着头皮解释,乃是一伙先前悬赏的飞天盗,被人宰了丢在城门口,就顺便吊起来以儆效尤。领赏金的人使重剑,一副侠客风范,自称沧浪剑外门弟子。
“虽然这些人名声不好,可官府赏罚分明,不能乱了规矩。”刺史避重就轻道。
“好了,你退下吧。”李定面色如常,看起来只是顺嘴一问。
刺史大松了口气,拱手告辞:“是,下官告退。”
刺史走后,有人方悠悠道:“贪是贪了点,但还有用。”
“我知道。”李定转过头,看着山水画屏旁负手站着的中年男人。此人体格精悍,眸光内敛,纵然穿着家常罩衫,也有股气吞山河的霸道之势散发出来。
大宁朝堂中荣党之首,众多武将马首是瞻之人,当朝镇国大将军、北庭都护、一等公卿,荣长缨。
这位跺一脚整个西北都要抖三抖的大将军,此时正闲步凉州刺史府赏花。相较于风格粗犷的当地建筑,刺史府可谓大相径庭,那精致帘幔、细巧檐牙,无不教人错入江南,极近奢靡风雅之能事。
“利益,才是最好的捆绳。”荣长缨伸手招了一招,“殿下,臣有一样东西奉上。”
一道人影应声而上,宽厚的黑影投于院中小桥流水,硬生生遮蔽了那条清澈水流。这是个块头庞大的军中力士,面相凶狠,冲锋陷阵时极为勇猛。
这人从李定来时就在场,明明身形扎眼,气息却极轻,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存在,就好像白日里无声的幽魂一般。
可他不是幽魂。
李定打量力士虬结的筋肉,开口道:“这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
荣长缨一笑:“望都温柔富贵,不知殿下徘徊多日,手上功夫可有生疏?”
言下之意,是叫他与这力士比试一番。
李定:“故弄玄虚,便如你愿。”
长枪一出手,便如黑龙过江,靖王比武不讲究谦让,抢过先手力求一招制敌,而那力士也身怀绝技,竟是双掌一合,硬生生用一副肉掌夹住枪身,明晃晃的枪尖距他鼻梁不过三寸,再无寸进。再看他双掌一搓,枪身旋转,李定眉心微蹙,借势于空中翻滚,枪尖劲气爆开,力士吃痛,松开双掌,十指弯曲,改为一前一后紧握长枪,二人成拉锯之势。
李定自幼师从大觉寺高僧修行道门心法,与寻常武人相斗凭经脉气劲便能尽占上风,不料与这力士过招后,发现虽有必胜把握,却无法一击得手。
力士使的都是军中常见的掌法和腿脚功夫,招式来回间李定眸光愈见了然,他终于明白荣长缨这次献给自己的是什么——是一种以一当十,骁勇无比的人形兵器!
粗重气息从力士鼻腔喷出,李定不欲再试,身法迅捷自重拳下闪避,枪身如闪电穿破虚空,直抵力士后心,那股威势伴着强盛战意,力士毛发悚立,脖颈僵硬,甚至不敢回看一眼。
荣长缨微微点头,眼中尽是欣赏。
李定收了枪,未待力士反应,便出手如电,一把擒住他脉门。
指下脉象平阔有力,不见任何异状。
“不是丹药所致,”李定放开手,“说,怎么回事?”
力士答道:“属下半月前,蒙大将军赏识,被赐了一个女人。”
说起此事,他眼中流露出浮浪之色,碍于李定威严压下泰半,却也不怕他发现。
因家人落罪充为贱籍,或被俘虏来的漂亮女人多得是,放在军中随便赏赐一二都是常事。
只不过,那个女人……
“她身上有些造化,”力士道,“与她好了一阵子后,属下武功大涨,原先军中与我功力相当的,如今都不是我的对手。”
“旁门左道,”李定沉吟片刻,“逍遥宗?”
力士成日在军中,关心不到这等江湖道隐秘,闻言愣声:“什么?”
“你退下。”李定打发走力士,转头看向荣长缨,“看来舅舅用来疏通关系的那些人,都不普通。”
荣长缨:“怎么,殿下还怜惜起来了?”
他的语调别有深意:“殿下要走王道之路,旁门左道的事,交给我们来做就好,想当初圣上继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定:“我明白。”
“年前户部就抓着兵部,一起查军政的账,刑部对账的是太子那边刚推上去的比部郎中。”荣长缨背着手,在曲水边踱步,“大理寺又虎视眈眈,咱们的处境很危险。”
李定:“父皇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荣长缨笑了声:“我们这位圣上惯会笼络人心,殿下回京一趟,这是于心不忍?”
李定:“你曾经告诉过我,帝王家中,只有有限度的温情。”
“兔死狗烹,”荣长缨道,“若非如此,荣家何必走到这一步。我荣长缨膝下无子,视你如亲子侄,荣恒那废物如何比得上你万一,只盼殿下继承大统,还记得那点有限度的温情。”
李定笑了一笑:“荣家出色的后辈不少,舅父何必伤怀。这刺史府我待着百般不舒坦,咱们收拾收拾,明日一同回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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