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浓雾中走出来的人。
“最近雾起得好多。”兵士喃喃。
“雾也有不同的。”沈庭燎道。
“唔?”许是没想到御前监察使会接他的话,兵士愣了一下,追问道,“比如说?”
沈庭燎回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高处跳跃的巨大的平安火,说道:“关城这里的雾,来自不干净的地方。”
温越尾指上桃木戒闪着淡淡流光,这是触及邪秽的反应,沈庭燎点到为止,兵士不由默然。
城门外,丘池正蹲在一团活物前,五指间拢着点点幽蓝碎羽,那团活物明显是个人形,挣扎间沾到碎羽,喉中发出嘶哑低沉的嚎叫。一杆长枪斜插进干硬大地,直接洞穿那人琵琶骨,将他死死钉在地上。边防军总司彭无惑站在长枪边,两眼圆睁,警惕地盯着关外动静。
温越打量地上的人,眉梢一挑:“异化得很厉害。”
“没错。”丘池扬了下手,些许碎羽坠落,在半空烧出荧然火焰,被点燃的是丝丝缕缕的浊气。
浊气从人体内散发出来,他整副身躯被邪秽侵蚀得彻底。
丘池百思不得其解:“寻常邪秽上身不是这样吧,这是吃了邪秽大补丸吗?”
“嗯。”温越抬手,在那人身上落下一道剑阵禁制。
丘池:“啊?”
温越蹲下来:“我在欢喜阁典籍中看过,过度吸食炉鼎又承受不了炉鼎精气,就是这种情状。”
沈庭燎:“月下香炉鼎有封印邪秽炼化为精气之能,此人体内灌满邪秽而非精气,是炉鼎出了问题?”
丘池:“哦,我明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他是勒陀的高品阶将官,”沈庭燎翻过那人腰间军牌,“送上门的新差事。”
如果,炉鼎的安全性被证伪,那么,已经散入大宁境内的那些……
嘉和六年,魏王叛乱失败伏诛,恶鬼退避瀚海关外,同年,周惟将妹妹周惜芳送进南疆,探寻月下香之秘。尽管直到二十年后,周家幼子周文勉才带着桃源忘川图到渡亡海投诚,但很可能周惟与恶鬼之间早就有着某种程度的合作。他和黄鹤云是一样的,道门出身爱惜羽毛,不愿被冥河花支配,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才归附恶鬼。
那么荣家呢?
边境种种诡相,倪少聪洗不脱和炉鼎一事的干系,荣家的枪尖所指,是否也,早就偏移?
“大人,”丘池的叫声拉回他思绪,“这人快炸了。”
“你处理吧。”沈庭燎道。
丘池:“好嘞。”
沈庭燎转身回营帐,他知道彭无惑会加紧巡查,无需过多插手。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数点幽蓝碎羽随风飘到他面前,拖着灵动的辉光。
只是些许异常,平安火还在烧,用以焚烧的应有胡杨枝条,风中还有树脂燃烧时隐约的甜香。
浓郁邪气在剑阵禁制下狂乱挣扎,百般逃脱不得,被雀羽点燃的人形像一团填满脂膏的稻草,冲天浊气令人作呕,很快将那点甜香淹没,在场兵士纷纷捂紧口鼻。
丘池也捂着鼻子,瞄着沈庭燎背影:“大人看起来不大高兴。”
温越:“你觉得他为什么不高兴?”
丘池眨巴眼睛:“要说了解他,谁能比得上少掌门?”
马屁拍得极为做作,就连彭无惑都忍不住嫌弃地看来一眼。
温越唇角笑意莫测:“小妖,做人没几年,怎么沾得一身坏习气。”
他抬步,丘池敏锐地辨出方向:“你上哪儿去,要不要和大人说一声?”
“天快亮了,我会在天明之前回来。”温越话音将将落地,人已消失在漆黑一团的浓雾里。
使团出境无需太多手续,天明后没多久,大小使团都拿到了通关文牒,在瀚海关面朝戈壁荒滩的城门前整装待发。
由大宁御前监察使为首的卫队众人,身上都多了件斗篷,乍一看与大漠中常见的斗篷并无不同,却瞒不过贡拾王子的眼睛。
“玄灵甲,好东西啊,”祜桑道,“监察司家底不薄,足见天子青眼有加。”
这是温越连夜从凤凰游取来之物,沈庭燎未动声色:“殿下也清楚,大宁不比西域敢与邪物睦邻友好,只怕水土不服罢了。”
祜桑:“你很讨厌邪物?”
沈庭燎:“看来你并不讨厌,难道,若能为你所用,便可放下个人好恶,只为达成目的?”
“哎,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祜桑坐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琥珀色眼睛微微斜睨着他,“沈大人,邪物者,混乱恶欲也,我看你虽出身道门,心境却自带邪气,有趣得很。”
沈庭燎:“我在红尘中,不修无情道,有些事无可避免。”
众人次第出关,随行乐师不知谁人吹起羌笛,但祜桑并未在意这引动乡愁的笛音,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沈庭燎,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国师执着于你了,你这人的内里或许很危险,却又十分迷人,不仅能让魔物着迷,还能让喜欢冒险的人感兴趣。我从前在大宁疆土行走时,遇到过一些险境,那种感觉每每回想起来就热血沸腾。”
沈庭燎:“何必把喜欢找死说得那么脱俗?”
祜桑:“……你真是不解风情。”
“使团出关三百七十三人,大宁卫队五百人!”
关城门口的检校官大声报告,城楼上彭无惑一挥手:“放行!”
队伍继续西行,大车从干硬土地上缓缓碾过,队伍最后还缀着那辆轻巧马车。彭无惑目送他们离去,身边却没了监察使二部那位校尉官。姓丘的孔雀总是神出鬼没,昨夜处理完勒陀士兵后就再未现身关城。
再有数日功夫,由大宁卫队护送的使团队伍就将到达此行第一站,勒陀。
而这数日里,天山顶部巨大的冰面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天空澄碧如洗,一点苍黑疾掠而过,是只双翼展开的鹰。鹰目纵览辽阔大地,白雪茫茫覆满山头,雪地里有团白影在动,那是察觉到危险逼近的白兔。
兀地,苍鹰一个回旋,毫无犹豫俯冲大地,利爪伸出,溅起一片飞扬雪尘,再看那指爪之下,却并非白兔,而是只沾了白雪的酒竹筒。
苍鹰轻捷地掠过冰面,爪子一松,酒竹筒落进一人手中,鹰的翅膀顺势收起,稳稳当当地停在那只手的臂鞲上。
手的主人脚蹬军靴,原地跺了跺,军靴乃是皮革制成,坚韧柔软,没有铜钉等硬物武装,但跺在那裂缝边,仿佛重斧坠地,直接砸下一块厚厚的冰,在水中沉浮出闷响。
苍鹰紧盯冰面,似乎能看到循声而来的鱼。
“还没到化冰的时候,好端端的,真煞风景。”
含着醉意的声音从雪地那边传来,那堆白雪里变戏法似的钻出一个玄衫男子,他在冰天雪地里出现,竟像是从酣睡中被唤醒。
李定掂了掂手中的空酒筒,道:“天山雪酿的酒叫‘雪台’,看来你已尝过了。”
韩渡嘴角挂着醺然的笑:“浅尝辄止,不尽兴。”
派去取酒的士兵还未回来,跟着靖王出来捕猎的兵士都被打发到老远之外,二人绕着天湖缓行,苍鹰见主人迟迟不发出新的指令,百无聊赖,忽地一下张开翅膀飞向高空。
韩渡目光追逐着湖面上鹰的倒影,眼底清明:“听说靖王治军严苛,军中从不设军妓营供人玩乐,现在我一瞧,传言不大像真的。”
李定眉尖一跳:“你查得很清楚么——那是罪人之后,流放到边地的女眷大多挨不过去,赏给将士勉强能在军中苟活,若在这里安家置业,还能稳定军心,有何不妥?”
“呵,你以为,有这种‘物资’便掌握了筹码?”
听他语带讥讽,李定沉下脸:“你是来送情报,还是刺探情报?我念在兄弟一场招待你,可没闲功夫打机锋。”
韩渡被“兄弟”二字刺了一下,冷眼看定他:“你知道月下香吗?”
长风从山坳处吹来,卷起深色衣摆,两个人的倒影在巨大冰面边缘,渺小得如天地间随意甩上的墨点。
又有几个墨点移动过来,酒香自坛中遗漏,飘散出一片无形的痕迹。
“回去!”李定喝道。
送酒的亲卫大吃一惊,一声没吭掉转马蹄原路返回。
韩渡看了眼满当当的酒坛,遗憾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好的帕子。
帕子上沾着馥郁惑人的脂粉香,香味格外新鲜,很像就近在哪里捞的。
李定一闻那味道,就问:“你怎么随身带这种不正经的东西?”
韩渡冷笑,拈着帕子一角:“我把这玩意给你看了,你跟我去趟西域。”
李定:“我是天山守将,私自出关依律当斩。”
“行吧,随你。”韩渡竟也没坚持,一手将帕子抖开,“瞧瞧。”
帕子做工简陋,不是中原制式,上面绣的却是中原文字。
是一首小诗:昔年听羌笛,未知何许声。今日听笛音,已是曲中人。黄沙三万里,吹散多少恨。
湖畔日光明澈,将小小一方帕子照得清晰无比,不仅照出一字一句,也照出斑斑泪痕。
“自以为手握利刃,却没想到这把利刃早就沾了自己人的血,”韩渡从李定手上拿过酒竹筒,顺势将帕子塞进他手心,“你们这些玩弄权力的人啊,好笑得不得了!”
李定冷冷道:“韩渡,难道你以为,我要信任一个丧家之犬?”
韩渡神色一变,紧接着耳边一记风声,原是李定抽出别在腰上的长鞭,在空中震出“啪”的一声炸响,鞭梢如挟雷火之势照着他的脸抽来。
“啧。”韩渡腰一低,后翻躲过鞭势,手中剑气释出,竟与长鞭碰出兵戈之声!
两人斗得遍地白雪飞溅,有兵士远远瞧着,只觉眼花缭绕,摄于纵横山间的气劲,完全无法接近半分。
远在驻军营地的北庭都护荣长缨亦察觉到这阵凌厉动静,听罢手下禀报后,又等了约莫小半时辰,营帐被人一把撩开,靖王眸底压着怒意闯了进来。
荣长缨负手站立,面前是西北境庞大的沙盘,道道山川起伏跌宕,如大地的脊骨。他目光微沉,内里敛着历经沙场后铁铸般的精魂。
李定喘着气望向他,这个手把手教会自己征战之道的老将,城府谋略堪称顶尖的镇国帅才,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稍稍平复心绪,道:“韩渡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消息,我比较关心,你是否知情。”
荣长缨不答反问:“陆栩是你的开蒙老师,他教给你所谓善恶,而我教给你所谓生死——殿下,你万军丛中来去,更看重哪个呢?”
李定沉默良久,直到喘息皆定,方道:“我等戍边军士,所谓生死,又为了什么?”
“为了生存!”荣长缨凝视他的眼睛,厉声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种时候若心存妇人之仁,毁掉的将是整个荣家,整个西北防线!”
“西北不止一道防线,”李定目视搁在二人之间的沙盘,“沈庭燎手里的玄关,你我筹谋至今,未曾窥其全貌,不是吗?”
荣长缨眉头蹙起,听他续道:“年前那场大捷,也是舅舅为我双手奉上的一场戏吧?看来这些我不知道的‘盟友’真的做了许多,舅舅用来引诱他们合作的筹码,还能在手里攥多久?”
“趁势而为,这是天意,”荣长缨缓缓摇头,“正道已被抛弃,我们身后没有退路,只能向前涉险。”
他的口吻放得柔和:“殿下,这些年你看在眼里,应当清楚我们的处境。”
“我知道。”李定看着他,点了下头,“只是没想到,你承认得这么快。”
荣长缨笑骂:“臭小子,你气势汹汹来问罪,我还能怎样?不过,有件事得说清楚,玄关不完全是筹码。”
李定:“哦?”
“监察司是硬茬子,让恶鬼去下这个口,等他们咬得你死我活,届时玄关唾手可得。”荣长缨微微一笑,“邪魔入世虽然已是定局,但天下还得是我大宁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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