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勒陀国都近百里外的赤砂地,道门众人感到莫名的心悸,随之而来的是隆隆震动,像千万匹马从地下疾驰而过。
再远一点的天山脚下,一身玄衫的年轻男子睁开眼,入目是风中飘扬的红绫,夜色下天魔舞音魅色袭人,像一汪解不开斩不断的沼泽。
韩渡窝在背风的山洞里,动也未动,道:“曼殊,招来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当婆娑殿主强抢民男,好生大胆。”
曼殊打量他的脸,嫣然一笑:“叫他们说去,不过——你还真不能离开奴家呢。”
韩渡亦笑,他手里握着那把三生剑,剑刃上剑气缭绕,显然此前不止陷入过一次打斗。
“恐怕是你离不得我吧!”
话音方落,韩渡静了片刻,一偏头看见自己右肩有几粒碎石屑滚动,他视线上移,看向不高的山洞顶部,发现越来越多的石屑抖落。
长剑一翻,笔直地插入地底,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透出干硬土地,在狭小山洞中回荡,缕缕黑气顺着剑刃爬上来,又被剑气快速抹杀。
韩渡扬眉看一眼曼殊平静而僵硬的脸色:“你早就知道?”
婆娑殿诸人沉默着,却已围出困兽阵型。
“哼,沈庭燎那小子说得不差,可怜你堂堂殿主,却被手下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样,给恶鬼当走狗的滋味不错吧?”韩渡毫不客气道,“我猜得没错的话,眼下整个西域,都有邪物在地下急行军,等着玩一把大的——他们筹备了多久?”
曼殊面色恼怒,身形却起了变化,是个格外妖娆的天魔女姿态,亦是准备进攻的姿态。
韩渡站起身,拍拍衣角尘土,眺望向陷入长夜的大漠。
沧浪剑一式惊鸿,海潮般的剑气自小小山洞倾泻而出,旋即被红绫缠缚,两相纠缠,部分红绫在锋锐剑气下寸寸碎裂,在场的婆娑殿弟子未曾领教过这种一击即出杀招的打斗方式,一下子手忙脚乱,原本完美的围困阵型霎时被撕开一道缺口。
韩渡无心周旋,正要纵起轻功朝瀚海关方向奔去,忽闻一记重音,像钟磬直接在脑袋上敲响,令他眼花了半刻,身体循着本能躲开那天魔音攻击,却在视线清晰后发现山野四周又多了不少人影,具有压迫感的气息从八方而至。
来者多高手。
这下糟糕了。韩渡握紧手中剑,心道,沈庭燎啊沈庭燎,连我也被派了人来牵制,这回你麻烦不小,自求多福吧!
按说此夜星光朗照,瀚海关前的敦煌道应该清晰开阔,但那灰蒙蒙的雾障依然望不到尽头。关城望楼守夜的兵恪尽职守,瞪大了眼睛扫视,立刻发现异常。
一只覆着铁甲的手猛然从地下伸出,紧接着五指展开,撑在地表,满身甲胄的西域兵挥舞着兵器一跃而起,如幽灵般冒了出来。
层层叠叠,前赴后继,雾气中尽是杀机。
守夜兵被如此奇诡景象惊得一时失声,他在眼珠子瞪出来之前终于回过神,扯开嗓子吼道:“敌袭!敌袭!”
军鼓急促,厮杀顷刻开始!
平安火猛地向上窜去,烧出尖锐的焰光,一道狼烟自焰光中脱出,直直冲向天际。
还留在关城中准备第二天离开的望都卫队从酣梦中惊醒,晕头转向地拿起武器冲出宿处,遥望西域边境,烽火狼烟次第而起,连成一道催命的长线。
再迟钝的人也看明白了:“全西域边境遇袭!怎么回事?!”
变故的到来永远都在旦夕间,而这次西域大军重演逼关一幕,许多人的命运都将像这群被意外卷入边境战事的望都卫兵一样,变得扑朔迷离。
“沈庭燎人呢?”
政事堂内,太子李麟趾面色发沉。
“瀚海关外,音讯断绝。”
监察司白马营统帅左谦微微躬身,哑声回答太子的问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在他眼底留下了倦意。边关的白马营斥候在发觉出事后就迅速回报左谦,盖有边境各关口守将大印的军情文书八百里加急送达望都,只是印证了斥候并无虚报。
天子身体抱恙,闻此急报更是忧虑不已,太子监国还没几年,就要处理炸开锅的朝堂,在这种节骨眼上御前监察使失联,预示着不可控的麻烦摆在眼前。
“虽然沈大人暂无音讯,但各地玄关均有军规可循,若遇紧急军情,亦可应对。”左谦定一定神,道,“西域险地,失去联系,可能是陷入了特别的困境,或许这也是敌人计划中的一环。大人剑道精深,定能保全自身,我等也会竭尽全力斩除邪秽,为边关将士分忧。”
“根据行军安排,此时在边境的,还有我大宁卫队,御前监察使不能仅仅保全自身。”
左谦循声看去,发现说话的是兵部的人。
左谦态度恭谨:“卫队长交接的文书不比八百里加急,事急从权,还需稍待几日。”
那人道:“我听说,所谓事急从权,是因为在西域丢了兵?”
“各位大人,”户部侍郎湛思插话道,“眼下倒不必争这种是非,我这儿还等着兵部的军费预算,咱们先把边关的钱袋子料理清楚。”
户部和兵部一个管给钱,一个管花钱,天生不对付。湛思这话一出,政事堂又掀起新一轮争论。
相较而言,内苑要平静得多。
时近季春,百花陆续开放,整个内苑中,唯有一处地方最特别。
往年过了梅花花期,贵妃就很少踏足梅园,这年天子圣体极差,她镇日伺候床前,距离紫宸殿略远的梅园更是从未去过。
“圣上睡着了,咱们散散心。本宫不爱见梅花凋零的模样,今日不知为何,忽然想去瞧瞧。”
“娘娘有所不知,今春的梅园,有些大不同以往呢。”陪着她的是多年的老嬷嬷,两人说起话来便似闲叙家常。
荣妃:“哦?”
嬷嬷笑着卖了个关子:“娘娘亲眼看着,就明白啦。”
走到半途,意外碰上了寻过来的琅台公主。
“阿娘阿娘!怎么好久不来看我?”小女儿心智残缺,见到母亲满眼欣喜,依恋地拉着她的衣袖。
荣妃爱怜地抚了下少女的脸颊:“你父皇病了,阿娘要照看他。琅台乖,陪阿娘走走。”
“嗯!”
走到梅园附近,就有一股扑鼻香气传来。荣妃恍了恍神,快步进入园中,但见满目梅枝雪色,琼装素裹,本该离去的冬天似乎在这里被绊住脚步。
琅台自小喜欢玩雪,看见满园雪景便是一声欢呼,撒开手跑去玩耍。
天空飘着细雪,沾到睫毛上并不冷,带着近乎纯真的清凉。荣妃眸光一闪,轻声问:“谁来过?”
嬷嬷笑眯眯道:“监察司沈大人离京前,与他师兄来园中逛过,说是知道贵妃爱梅花映雪,就请那位师兄使了个小法术,让这里的花和雪景留得久些。”
荣妃伸手抚触梅花花瓣,感受到柔软湿意:“是幻术吧?”
嬷嬷:“沈大人说,这是专为娘娘设的幻术,要是娘娘想解开也简单,开口说破就行。”
说这话的时候,嬷嬷口吻也带了几分小心,她察觉到贵妃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似悲似喜,难以捉摸。
戴着海棠花丝镯子的手握住了梅花花枝,五根手指收紧了,关节处泛出更多苍白,花枝上堆着的雪簌簌摇落,又融入一片皑皑雪地。
荣妃垂首,胸口阵阵发闷,蓦地,一股腥气钻入鼻腔,她猛地回头,身后嬷嬷和宫人俱昏迷倒地,不远处的小女儿也倒在雪地里。
她心下悚然,一把扯断手下花枝,繁茂花丛中闪出一张漂亮诡魅的脸。
即使手发着抖,荣妃还是侧过身子,挡在女儿和这位不速之客之间:“你就是朱厌?”
“娘娘慧眼。”朱厌像条没骨头的蛇一样倚在梅枝间,嘴角勾起笑意,“你闻到那味道了对不对?想知道是什么吗?”
荣妃冷冷道:“说。”
“是人心底的**,”朱厌贴近了她的脸,纤细手指点在她胸口,“肮脏的**,会引来相似的东西,也是邪秽产生的土壤。”
手指在肌肤上划过,像冰冷的蛇信。荣妃听见她在耳畔道:“我们能拖延的时间不多,娘娘最好早做决定。”
荣妃脸色大变:“住手!”
原来那恶鬼身形一晃,眨眼就到了雪地里的少女跟前。她笑嘻嘻地蹲下,摸了摸少女的头:“真是个完美的皮囊,娘娘不想要,不如便宜便宜我?正好他们给我找的都不怎么样。”
荣妃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女儿身边,将她搂在怀中,鬓边步摇晃出锋锐的光,衬着一双狠厉的眼:“这不是你该肖想的,本宫不会拿荣家的前途当儿戏,赶紧滚回你的西域去!”
朱厌轻哼,猫一样的步子走在雪地里,没留下半点脚印:“贵妃气焰好生吓人——你会得到应得的回报的,别忘了履约哦。”
恶鬼悄然离去,荣妃紧紧拥着怀中的女儿,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梅园雪色,疲惫地开口道:“雪停了,让冬天过去吧。”
幻术构筑的风景戛然而止,满园白雪转瞬消失,梅花纷纷坠落枝头,而后消散无痕,花枝还未来得及冒出新芽,一丛丛瘦削萧索。
一缕和煦东风吹入梅园,大宁的皇贵妃独自清醒地迎接了这样温暖的气息,感受到刻骨的寒意。
此时,沈庭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看了眼重新恢复完整的凤凰翎标识,商队这处据点的正堂进深不多,门面又很宽敞,屋外星光倾泻进来,能将大部分地方照亮。
沈庭燎低头注目,无数道他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毫无章法地转动,随着方位变化拉长变短,忙碌得像一场无声影戏。
他瞧了片刻,转身向据点大门走去,在他头顶上方,漫天星子于整片天幕无序游窜,像流离失所的旅人。
随着脚步踏出,搜寻法术的力量如波纹般向四面八方散去。沈庭燎少小在巫山受业,除却本门剑道外,还修习阵法、方术、符箓、堪舆、占卜等门道。谢峙会决定他的课业安排,偶尔出关考较提点,而教学任务当然是落在大弟子身上。温越天赋绝伦,杂学百家,教师弟修行不是难事,唯独对卜术兴致缺缺。沈庭燎观察过,他在占卜方面下过功夫,知道不少东西,却很少花时间研习,究其原因,可能是对这种“道”不大认同。
鉴于此,沈庭燎掂量了一下师兄教给自己的那点入门学问,觉得在当前搜寻法术宛如瞎子走路的情况下,只能赶鸭子上架,期望卜术有用了。
没有蓍草或龟甲等物,只好掐算,沈庭燎走一路停一路,在慕叶城大小街道穿行,断断续续摸索着方位。
怀中孔雀翎在转过某个街角时微微发烫。沈庭燎向前走两步,那种反应又渐渐变弱,他转身打量面前土黄墙壁上镶嵌的木刻浮雕,图案异常精美,类似纹样在城中商铺卖的那种花冠上见过,应当带有当地人信仰中的吉祥意味。
沈庭燎一抬手,符纸携着灼烧的火焰甩出,朱雀火邪恶霸道,顷刻点燃木雕,精致图案在熊熊烈火中失去形迹,大火吞噬了一切,就连土墙也未能幸免,他冷静注目,直到四围物景纷纷崩塌,将他带到另一重所在。
“连朱雀火都不能镇住,你的魔域的确了得,国师大人。”沈庭燎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已轻轻地按在了腰间的剑上,纵横交错的细密蛛网正将他层层叠叠地包围,纤细蛛丝在杂乱星光下闪烁着一段段线状光芒,冰冷得如同根根银针。
沈庭燎看不见再远一点的物景,在蛛丝之外,是无尽浓重的阴翳。
阴翳中传来回答:“想不到这么快,你就发现这不是阵法了。”
“你好像也没打算掩饰吧?”沈庭燎扯了下唇角,“为什么不现身呢,我师兄有那么棘手吗?”
国师没理会他的第二个问题,反问道:“你怎么就觉得我不想掩饰?”
沈庭燎:“魔物最喜欢折磨人,而不是看人走迷宫。你把我拉入自己的魔域,应是想好了折磨我的方法,所以迫不及待要见我。”
“哦?还有呢?”
沈庭燎手指一紧,长剑铮然出鞘,锋利剑刃割开蛛网:“把我的人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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