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轻飘飘地散开,在他眼前重新联结,张开成一道无边魔障。
那是张大网。
网的各个节点上,错落地放着密密麻麻的人俑,而在正中心的位置,一只幽蓝孔雀被困在那里,原本鲜艳亮丽的羽毛沾着斑斑血痕,头顶神气的三根翎羽也只剩了两根。
“丘池,怎么弄得这副样子?”
孔雀听到他声音,打起精神睁开眼,鸟嘴一张道:“大人你来啦,这孙子坏得很,你千万别被他拿捏了。”
他说着,抬起沉重华丽的尾羽,露出底下藏着的一群昏迷的人:“有我妖力护着,暂时死不了……死掉的那些,实在没办法。”
“凡人是活不了多久的,”虚空中国师道,“沈庭燎,这里头有不少你们大宁的贵族,若是他们都死在这里,你回去该如何交代?”
沈庭燎:“哦?你还打算放我回去?”
国师怪笑起来:“你愿意陪着我,求之不得——”
最后一个字发音短促,沈庭燎等了片刻:“国师?”
没有回应。
丘池眨巴了一下眼睛,弱声弱气道:“大人,你得想办法出去,西域一定出事了。”
“用得着你说?省点力气吧。”沈庭燎抬腕,指尖自剑柄拂过,清冷剑气蓦地荡开,整张网上的人俑都随之一震。
“我说大人,这时候就别卖弄你那剑法了,”丘池嚎叫道,“这些死人俑邪性得很,专吸人精气,等你杀到我这,说不准早成了人干儿,那得多难看啊!”
“闭嘴。”沈庭燎眸光陡利,剑锋斜出,一招“乱花”剑式晃开千万道剑影,直接击碎大片人俑,干枯的血肉颜色鲜红,红艳碎末混杂在各色秘药中四处飞溅,当真如乱花纷纷,端地奇诡。
然而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阵法气息一转,沈庭燎定睛看去,眼前依旧是一尊尊完整人俑,看模样是换了一批,而被他撕碎的肉块飞速隐没在一片未知的阴翳中。
沈庭燎一个纵身,翻越到极远的另一个落点,突然察觉罗网上所有人俑的视线紧紧跟随,无论他轻功跃到多远,都会被人俑团团围困。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似先前街头所见情状。
莫非——
沈庭燎视线一凝,面前的少女皮肤细腻,那张曾经含笑的脸此刻写满麻木,她好像死得很痛苦。
明明前不久还在街头挑逗来客,转瞬红颜枯骨。
原来满城作嫁,无一幸免。
“得罪。”沈庭燎提剑,剑气直逼少女眉心,人俑身躯顷刻碎裂,可就在他冲过这个节点之后,一阵空虚感席卷全身,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抽离。
“提醒过你了,不听。”丘池半闭着眼嘟囔,整颗脑袋都埋在自己绒羽中,好像极为困倦。
“丘池你听好,”沈庭燎扬声道,“一会儿我用朱雀火将这里烧开一个缺口,你看准时机把他们带出去,西域出事,必然波及靖王,若你找到靖王后发现无可挽回,就去找韩渡——”
“等等,”丘池惊道,“你才是御前监察使,让我们出去作甚?”
“国师的目标是我,”沈庭燎平静道,“漏掉你们可以,但他绝不会轻易放我走。”
从一踏进这个魔域,沈庭燎就明白这处陷阱是为他准备的,饱含了**的气息,邪恶又狂乱。
“朝堂上的事,陆相和湛思会帮忙,你和左谦务必守好玄关。”沈庭燎飞快道。
“强行用朱雀火破魔,你能不能落个全乎人还说不准呢!”丘池急了,尾羽一抖一抖地,“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沈庭燎掌心一展,现出一只小巧沙漏:“丘校尉,你觉得外面过去了多久?”
丘池傻了眼,沙漏中砂砾实在美丽,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在流逝,仿佛稍稍眨眼,便走完了一个朝夕。
这处魔域的时间,比外面快很多,国师不仅是要捉住大宁御前监察使,还要极力拖延监察司的行动。
而此时的望都朝会上,兵马钱粮、千里杀伐之事都在朝臣口中一一论定,李麟趾眼底泛着淡淡青黑,有条不紊地处理千头万绪,他的休息时间约等于无,大宁只有一位监国太子,每一件能报到他面前的都是紧急军情,需要清醒的头脑去拍板。
偏偏御史还要见缝插针地捣乱,太子为此心中恼火,但不便发作,只得强压下来。
“有人曾见御前监察使与逆贼后人韩渡双双出入浮玉楼,二者私交不假,恐为祸患,”身着绿色朝服的言官慷慨陈词,“监察司无视朝纲、辱没君威,更于西域乱局擅离职守,当停职严查!”
与他一道上朝的御史台侍御史封子彦侧目,此人是他的同榜,素日里就对监察司横挑鼻子竖挑眼,这时候站出来拱火还真不出意料。
“依卿之意,监察司诸事该由谁来接手?”李麟趾垂眸望着那位言官。
言官被太子目光惊得一怵,清了清嗓子道:“监察司掌控之下的玄关,是我大宁生死存亡之利器,如此利刃自当留存大宁军中,亮剑于天下!”
封子彦听罢这话,就知这是个被推出来作秀的丑角,目的无过于挑动本就不稳的人心。至于这个小言官本人……
坐在御座旁侧的太子竟然笑起来:“监察司自成立时就上达天听,下察民情,一应密奏直抵天子案头,玄关传来的消息连孤都未必全然知晓,爱卿的意思,圣上不可信,要让沈照带着他的人挪挪脚,换个效忠的对象?”
那言官表情如遭雷劈:“殿下,臣、绝无此意啊!”
李麟趾耐心告罄,摆了摆手道:“孤看御史台的主官越发糊涂了,连个是非曲直都没跟下面的人说明白。且命你闭门三月,写个谏言十论出来,为表激励,这期间俸禄便停了罢。”
散朝时又有一位在其他官署任职的同榜挨过来,轻轻撞了下封子彦的肩:“那小子是个憨货,你在御史台没听到别的风言风语吧?”
“御史风闻奏事,真有什么,你迟早会知道,”封子彦眸子转向他,笑着调侃,“正是军情调度之际,兵部就由着你躲清闲?”
“没有的事,可不要乱说呀!”那人连忙摇头,“我们几位老大人早些天念叨着江湖道有高手在西域,眼见着现今一点声儿没有,头风都要犯起来了,咱可不敢在他们跟前乱晃,万一惹人不痛快还得吃挂落……”
封子彦:“大敌当前,人心浮动,你们兵部是最要稳住阵脚的。”
“是,是,西域不比我大宁兵强马壮,说不定这回也是故弄玄虚,拿些怪物吓唬我们……”
封子彦浅浅一笑,掩住眼底焦灼。
短短数日,边境多处城镇沦陷,线报称,那些地方远远看去,可见鬼影重重,根本无人敢靠近。
他心里很清楚,这次的战事与年前那场截然不同。而他冥冥中有预感,沈庭燎和温越被拖延再久,西域战局将滑入一个难以预计的深渊。
慕叶城,魔域。
贡拾国师的脸被华丽衣袍托起,连同整个身躯都有些晦明不定。在他面前,罗网的某一条脉络上,宽袍广袖的年轻剑客潇然鹤立,指间把玩着一只闪烁着华光的木傀儡,与他尾指光晕流转的桃木戒相映成趣。而在这剑客足下,桃花流水入兰池,纵剑域氤氲杀机暗藏,也堪称清冷秀美。
“‘同悲’的确名不虚传。”国师抬手,虚空中出现一团污浊邪秽,他面不改色地将邪秽按进自己胸口,那里正汩汩溢出黑红的血雾,就在刚刚,蓦然出现的剑域缠住了他的本体,干净利落的剑影直接洞穿他的胸膛。
“过奖,”温越道,“同悲与山河万古大阵气脉相连,刺你一剑,有西域阵局伏魔之力,说来也是托百年前邪魔道的福。”
“天下还有多少同悲?”
“凡有邪魔处,众生同悲。”
国师:“口气不小。”
温越瞧着他,冷不丁问:“你与段惊鸿,是什么关系?”
国师森然一笑:“温步尘,剑道再高又有何用,还不是眼看着师弟成为我囊中之物。”
温越眼神微沉,没放过之前的话头:“你的伤口中有惊鸿剑气息,段惊鸿在洞庭堕魔身死,他的魔心被你吞了一部分,对不对?或许你本是个资质平平之辈,机缘巧合之下成了魔,即使在邪魔道,也上不得台面。”
国师身形一暗,马上就要从地隐遁,不料道道剑影当头刺下,顷刻在他身上落下一道禁制,愁余剑式意境凄迷,就连邪魔遇此也心生恐惧,力量衰减。
“哈,你果然没闲着,还当你真的不急。”国师仿若感觉不到痛苦,抬起被剑影钉住的手臂,四下阴翳中邪气汹涌,前赴后继冲入他身躯的道道创口。
“天下禁术多矣,”温越手中兰池剑尖垂落,轻轻在剑域中点出涟漪,“一个得到大能魔心的人,想要清醒地驾驭这种力量,唯有铤而走险,偷得天道几寸光阴,吞噬更多邪恶污秽之物,走无路可回的旅途。”
“不错,”国师被邪秽冲刷得脸面狰狞,缓缓道,“‘寸光’禁术,流落西域,幸好被我寻得,天不亡我,便是予我翻覆天下之能。”
温越勾了下唇角:“时间不多了。”
国师心神一凛。那木傀儡被高高抛起,虚空中光晕如水波层叠荡开,原本的剑道禁制再起变化,道道剑气如振翅的鸟,汇成通往阴翳的川流。
“温步尘!”
“风重泉道行不深,我看过摧毁巫族领地的‘茧’,那只幻魔蛛是你的?好,又坐实一桩冤孽。”温越指尖掐着剑诀,漫不经心道,“天罗地网着实险恶,但处处勾连,亦是缺点,只要抓住网上的蜘蛛,就能触及迷障中的任一角落。国师,你献祭了一座慕叶城,可惜了死去的人,平白被牵了线,搭了桥,那我也借你做个桥,不过分吧?”
灵鸟的流动还在继续,贡拾国师那张蛛纹似的脸愈发扭曲起来,变成一圈圈的漩涡,很难想象那身华丽长袍下裹着怎样可怖的躯体。
国师声线含了魔息:“沈庭燎逃不掉的,入了罗网的猎物,逃不掉!”
罗网另一边,一只鸟儿轻盈地扇动起翅膀,紧接着千百只鸟儿出现,缓缓聚成一道生门。
沈庭燎:“丘池,趁现在,快走!”
孔雀反应极快,张口吹起一阵风,将尾羽下的人扔到自己背上,而后盯着沈庭燎:“大人,一起!”
沈庭燎眼皮一抬:“我走不了。马上离开,这是军令。”
不知他使了个什么法术,丘池只觉屁股像被狠狠踹了一脚,撞进那道生门,孔雀扑腾着翅膀在空中惨叫:“大大大大人——”
沈庭燎双肩微松,缓缓吐出一口气,他自视内府,无数道蛛丝缠绕于外,末端触角百般试探,但碍于巫山剑道未敢轻易靠近。
这处魔域显然是国师精心准备,专为侵占他的道心,令他无限沉沦。
国师满意地笑了:“你的乖师弟果然选择了让他那只蠢鸟逃出去。以他的能力未必逃不走,但要摆脱魔域牵制,就得拼尽全力用巫山剑气清除罗网,罗网汲取那些人的精魂力量,一旦毁灭,一个都保不住。”
温越警觉侧首,灵鸟成片粉碎,错过这次机会,沈庭燎就彻底成为网中之物。
他那个师弟,性情执拗,心如烈火,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温越抬眼,只见魔物漩涡般的脸后爆开更大的漩涡,宛如一场风暴袭来,他尾指的桃木戒变得无比冰冷,黄泉水气息几乎近在鼻尖。
那是,慕叶城一夜惨死者的恶灵。
国师快意大笑:“沈庭燎七情返身,六欲不净,又是天生顶级的灵体,只要好生调教,就能与我共赴欲海,同享极乐。哈!温步尘,天下人说你博闻广识,这邪魔道与巫山剑道合籍的稀奇事,你一定要亲眼看着,届时我也唤你声师兄,你可得答应啊!”
数以万计屈死的灵魂,即使困不住巫山传人,也能在魔域中牵绊他的心神。
“国师,让我师兄离开。”细密蛛丝之上,沈庭燎盘膝而坐,膝头横剑,剑上搁着片刻不歇的沙漏。
国师有心欣赏他这副模样,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避开迎头照面的巫山剑气,对被恶灵围住的温越道:“其实你根骨资质举世罕见,也是炼制炉鼎的上上之选,只是心境冷得堪比荒原,相比之下,你师弟的可就精彩多了。”
温越不怒反笑:“你还挑上了?”
国师瞅他片刻,觉得实在无趣,于是分神对另一条脉络上的沈庭燎道:“谁能想到清净绝俗的巫山弟子,也会饱受爱欲之苦,沈大人,你的秘密真不小,能不能告诉我是谁?”
人俑随着死灵的消逝正在接二连三地崩塌,化入四下升腾的魔气,势要让道心蒙尘,将人拉入堕落深渊。
沈庭燎直视国师的幻影:“魔物最擅窥探引诱人心,你这招比神仙错高明。”
国师:“沈庭燎,你的嘴真有那么硬?”
沈庭燎不为所动:“让我师兄离开。”
他的声线暗含一丝微妙的颤抖,国师察觉到了,眼中迸出贪婪的光:“大宁的监察使怎会这样天真?这是堪比天人境的魔域!巫山无上剑道又如何?你且看着,我要把他一身剑骨踩断,让他从云端跌入烂泥,眼睁睁看着他的师弟被魔物玩弄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庭燎轻蔑道:“你把我当什么,战利品?”
国师咻咻笑道:“监察使,你知不知道这魔域的真正厉害之处?它会让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也能将最硬的骨头泡软,等你跪在地上求我垂怜时,便能懂那种美妙滋味了。”
他口中不停地念诵,语调晦涩,节奏尖锐,是典型的西域恶咒。甜腻惑人的香气溢散开来,连绵织成稠艳的网。
沈庭燎正在网的中央,月下香的气味冲击他强行支撑的心智,与那些蛛丝一起窥伺他道心的伤痕,异样躁动自丹田升起,本就细密的汗珠连缀成串自周身滑落,为那深秀五官浸出更鲜明的色泽。他舌根抵住槽牙,唇角绷出冷淡的线条,体内巫山剑气与魔气冲撞,疼痛难言中更添苦涩。
见此情景,国师大喜过望:“如此浓重的欲念,你竟敢强行压着,眼下七情六欲统统反噬,天意注定只有我接得住,沈庭燎,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沈庭燎置若罔闻,眉眼低垂,睫羽被汗水打湿,水珠滴落犹似急促的眼泪,携着裂痕的长剑在膝头狂躁嗡鸣,连带不断下落的尘沙也晃出残影。
他在评估。如果以精魂之力催动朱雀火破开魔域,极易使自己陷入精魂空耗任人宰割的境地,但如果仅献祭修道者肉身力量,以朱雀火烧毁此处罗网,温越必有办法逃脱。玄灵甲有些许防御之效,只要师兄能尽快将他的魂魄带出,就还有一线生机。
肌肉骨骼中的气力在飞速流逝,这样的思考和决断只有几个转念的瞬间。
“沈庭燎,你要做什么?”国师忽觉不妙。
困灵锁倏地解开,金红光辉明亮夺目,被拉长的锁链曳出一道朱雀幻影,邪神幻影一朝挣脱束缚,绚丽羽毛燃烧得肆意蓬勃,华美碎羽坠落成簇簇流火,整片罗网都被点燃,遍地恶灵发出凄厉嚎叫,被这更强大的邪魔力量节节逼退。
濯濯清光直逼面门,国师一掌抵住剑尖,眼前是巫山大弟子气韵出尘的脸,这气韵勾动他心底嫉恨,忍不住讥讽道:“区区大宗师,也想杀我?”
“试试。”温越手腕一抖,空灵剑气无孔不入,将魔物紧紧围困,而那剑锋一往无前,指向的是构筑魔障的魔心。
国师疾步向后掠去,眼珠泛出猩红:“他自尘欲满身,你修清净道,一旦强行介入,只怕道心尽毁,就地成魔!温步尘,我敬你剑道高深,只要不坏我的事,我放你飞升成圣,远离此间!”
“飞升?”温越轻笑,“我不要飞升,我要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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