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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营地

御前监察使宿处终日紧闭,门口还站着两个身穿烟青软甲的守卫,听闻这位身边有支亲卫队伍,神出鬼没,虽则明里看到两个,暗里不知还有多少。

监军整肃冠带,走上前去,守卫对他抬手一揖,没吭气。

“这,劳烦二位通报一声?”

“不用通报。”房门拉开,露出沈庭燎那张英俊冷淡的脸,“听得见。”

监军哈哈笑了两声,悄悄朝他身后瞟去,左一堆右一堆的公函满天飞,怎地这么乱?

“屋里不便下脚,监军有事直言。”

监军:“关城战事吃紧,我看玄关那里勉强支撑,怎不见沈大人亲临,更添臂助啊!”

“哦?”对面的人侧身让开了一点,让他更清楚地看清屋内惨状,“不是监军大人要在下勤勉奉公,人命关天么?”

监军讪笑:“沈大人说得是,我等也是为边防忧心……”

“监军大人,”那张脸忽地贴近了,“你怕死吗?”

监军吓了一跳:“从、从何说起呀?”

“如果怕的话,”那人蓦地一笑,“趁早回望都去。毕竟,这里不是整天动动嘴皮子就能退敌的地方。”

眼见监军顶着一张紫红面皮走远,“沈庭燎”眼珠子一转,连眸色都深了几分:“怎么样?”

“像,真像!”守卫夸他,“尤其那股子嘲讽劲儿,真是太像了!”

另一守卫笑嘻嘻道:“还不是因为咱三队长平日就在大人那儿挨得多,久而久之得到了真传。”

三队长:“……滚!”

瀚海城外,连绵关山在天幕映出道道黑影。这一夜星光黯淡,乌云飘荡,月光枯瘦苍白,无力地照着贫瘠荒滩,就连夜行的动物也变得稀少。

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当中正弥漫着惶惶的气息。污秽之物仿佛无处不在,生死比往常更难预料。

“放眼天地,人渺小如蜉蝣。”白马在荒滩飞驰,沈庭燎的声音被风拉得飘渺。

但温越与他并辔,听得一清二楚:“我等修道者,穷极一生,不就是以蜉蝣之躯,试天高地厚么?”

沈庭燎颔首:“坦然接受所谓宏大的定数,不是你我所求。”

马蹄奔踏,却未在地面引起任何震颤,一双轻骑逐月光,等闲万重关山。

风吹尘沙,胡杨林屹立其中,粗糙嶙峋,夜色下比鬼蜮更像鬼蜮。

韩渡剑尖朝下,支在露出地表的一截粗大树根上,重重抹了把脸:“我这里被撵得跟狗似的,连口酒都喝不到,你二位大漠纵马倒是潇洒。”

沈庭燎:“你对自己的认知,颇为独特。”

他微一偏头,还没开口说什么,温越已飞身而起,轻巧落在他身后,那匹背上空了的白马走到了韩渡待着的胡杨树下。

韩渡斜睨他们:“这是给我送坐骑啊,还是伙食?”

温越:“婆娑殿久居边境,追上来很容易,我观你内息不稳,应该是想杀人又心怀顾忌,所以且战且退,自讨苦吃。”

韩渡嗤地一笑:“你揭人短处的嘴脸还是那么讨厌。”

但后有追兵也是事实,为今之计只有忍气吞声,跟巫山师兄弟凑合走一路。

温越提醒他:“马鞍旁有吃的和水囊。”

韩渡一手松松挽着缰绳,一手去摸水囊:“知道了,怎么没酒?”

温越回身握着师弟手腕,在他耳边小声道:“叶师兄还是太温柔,把人惯成这副脾气。”

韩渡:“温步尘,就这么点距离,以为我听不见?”

温越的确很讨厌:“说两句就急,修身养性不到位,沧浪剑后继堪忧。”

韩渡怒了,嘴里嚼着干粮含糊不清地骂:“还好意思说,自己师弟什么德性你不清楚?”

温越笑道:“你若肯叫我一声温师兄,也未尝不可啊。”

韩渡:“脸皮真够厚的。”

温越装模作样地叹:“师弟你瞧,人家看不上我。”

沈庭燎:“叶师兄泉下有知,应当也有点后悔所托非人。”

“哈哈哈!”旁边传来韩渡猖狂的笑声。

温越无奈地捏了下他的手腕:“我真跟叶师兄比,的确好不到哪里去。”

顺着韩渡追踪的方向继续前行,约莫半个时辰过后,白马就飞渡了漠漠黄沙。三人向前看去,一片昏黑中风卷尘沙顶天立地,成团沙暴满地冲撞,寻常商贾稍有不慎误入其中,就算不被卷上天摔得粉身碎骨,也要被毒风侵入腑脏痛苦而死。因而此地不设任何工事,却被道上的人称为疾风关。

疾风关难过,正位于贡拾国境西北角,东可到赤砂地,再向北望,危险的气息隐于无尽黄沙,那是渡亡海。

温越:“听闻靖王殿下骁勇,想不到连行军路线也如此大胆。”

“我看他是疯了。”沈庭燎冷冷道,“韩渡,跟紧。”

白马扬蹄,一头扎进险地。

纵是修道者洗筋伐髓,肉身坚韧,也要在其中凝神持重。沈庭燎手心贴在马儿脖颈处,时不时轻拍着安抚,马蹄踩踏不再如往常平稳,这片地下流沙暗藏,兼有一股邪异气息。

沙暴中清气稀薄,沈庭燎掏出几枚浅蓝色小球,向后递给温越,又抛了个给韩渡。

韩渡接过,见小球表面坑洼,纹理细密,便道:“这不是藻精么,来自深海的尸骨。”

所谓藻精,是海底某种特殊藻类死后坍塌凝结成的东西,通常呈絮状,唯独在偶然的情况下被海水推上岸,退潮时遗留下来,离水后会迅速凝结成浅蓝色球体,再沾水时能释放大量清气,沿海采珠人若是下到深海,闭气不够时,就用得着这小玩意儿。不过藻精少见,沈庭燎手里有,足见其在四境根底。

沈庭燎:“那就劳烦你开开尊口,把它收殓了,要不要顺便哭个坟?”

韩渡笑了声,将藻精含进口中:“别说,我还真会。”

沈庭燎瞥他一眼:“韩渡。”

“嗯?”

“没了人的沧浪台终究回不去,可难道一定要选择漂泊?”

韩渡犬牙磨着藻精,嚓嚓地响:“那你年年回到巫山,就没有漂泊之感吗?”

沈庭燎略微停顿,道:“通往濯浪峰的路,从未向沧浪剑关闭过。”

韩渡不再说话了,他很馋一壶酒,可是天杀的沈庭燎故意没准备。

商贾们谈之色变的疾风关,在这三位当世高手经过时,无法取走任一人性命。当然,对赶时间的人来说,这里已经足够麻烦。

距离险地边缘越来越近,沈庭燎皱着眉,长剑出鞘,一剑挥出,劈开天地间一道通路,白马发足狂奔,直直冲破困境,缰绳勒紧,马儿顿地嘶鸣,尘烟在身后簌簌滚落。

三人静坐马上,看着面前原地等待的队伍。

李定身后的巡逻小队固然训练有素,眼底惊愕还是藏都藏不住。不知是疾风关突然闯出御前监察使的冲击大,还是靖王特地迎候的冲击更大。

不过,靖王接下来的表现更加诡异。

明明看见了这一行人,却像是没看见,李定掉转马头,自顾回身,巡逻小队面面相觑,不见他发话,只好跟着走,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巡逻到这里,碰巧遇到了几个特别的路人。

冷月之下,荒滩与沙地交错,山塬杂乱地耸立于地表,像一个个黑乎乎的巨人。

没了狂沙遮蔽,沈庭燎极佳的目力可以在拉开很长一段距离时,看清靖王的背影。

靖王是天生将才,他身上有种粗粝沉稳的气质,压得住帝京花团锦簇,更适合塞上鸿雁边声。沈庭燎知道他们有对武道的共同信仰,但世上或许很少有人能理解靖王。

山塬间荡过的风快而冷,沈庭燎在这样寂然的夜色中,回忆起某一年除夕。

那是长乐十五年除夕。因是第一年离京出巡,为免嘉和帝惦念,白马营赶在年关前回到了京城。回来时宫灯已上廊檐枝头,亮堂喜乐。嘉和帝神采焕然,吩咐完送到朝臣家的珍膳后,就留了贵妃、太子、三皇子、琅台公主,以及住在内廷的沈庭燎一起守岁。

内侍官黄秀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紫宸殿门内,笑眯眯地拥炉烤火,火堆上还温着小壶酒。天子与家人坐在更里头,围着一只大漆盘,漆面上海棠花繁,雍容典雅,盘中盛着蜜饯瓜果,用以在长夜里打发时间。

沈庭燎记得他说了不少在外的见闻,惹得李临阙羡慕不已,缠着他问东问西,往往把好好一个故事打断个三五回,其他人也不怪他,年夜里气氛和睦融洽。

中途说到去天山看了靖王。

说是看,并非探看,而是监察军务。沈庭燎瞥见贵妃眼神,没提监察的事,而是说了靖王如何在冰雪中练兵,如何与翱翔天空的苍鹰为伍。

琅台那年还未出事,活泼又灵动,听着种种叙述心驰神往:“边境风物,真有那么迷人?难怪哥哥义无反顾地要去。”

嘉和帝笑着给她剥了个橘子:“军旅艰苦,经年累月戍边,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旁坐的太子尚不到弱冠之年,凤目清亮,开口道:“我弟弟要做天上的鹰,边境辽阔,装得下他的心愿。”

那一勾弯月隐没在山峦间,靖王和他的队伍行走在黑暗中,沈庭燎紧盯着这行人,嘴角微微绷起。

温越察觉他情绪变化,低声问:“怎么了?”

“我听说,大战前有道行的高人会卜上一卦,以测吉凶,你——”沈庭燎说到半截,自己先摇了头,“不。他从来不那么做。”

温越:“因果相生,我认为你们的靖王殿下,有他自己的选择,并会为此承担后果。”

即使道门中人能力高出凡人,也只有少数大能可以左右国与国之间的大局,遑论境界越高,插手此类事端越容易受天道压制。这是此消彼长的规律,江湖庙堂始终要去寻找平衡。譬如曾经的钦天监监正张道渊,身为大宗师巅峰人物,只在远离人群的高台上观星卜筮,对占卜结果却不置一词。

韩渡插话道:“你二位都到这里了,就算晚来一步,他人陷在西域流沙,我却总觉得犹可挽回。”

“哦,韩师弟,”温越故作吃惊,“想不到你对我们的评价这么高。”

韩渡冷笑:“我就该闭上这张嘴。”

沈庭燎此行目的是摸清靖王真实态度,可靖王不表态,反而在前引路,明显是想让他们看点什么。到了某处地方,沈庭燎敏锐地听到行营动静,于是放马离去,三人运起轻功掠地,无声无息。

巡逻队警觉性不差,明知后面跟着人,回头偷看却一个人影也无,忍不住心里发毛。

“西域大军……”沈庭燎看着远处连绵无际的军营,“难怪前赴后继,看来都是掏空家底的赌徒,年前那一场果然只是试水做戏。”

韩渡抛着那只空空的酒竹筒:“你不给我酒喝,李定那儿肯定有,走吧,咱们跟紧点,别让那些鬼东西迷了眼。”

沈庭燎:“一身道行用在解酒上,丢不丢人?”

韩渡:“那也比某些酒量差的人强。”

沈庭燎:“……”

进入营地的过程分外顺利。李定自若地遣散队伍,中途还遇到几个西域将领,寒暄了几句,关系看起来不差,沈庭燎留意韩渡表情,发现他盯着靖王,心情不佳。

李定回到将军帐,此时已是下半夜。

温越:“韩渡,你不是要去讨酒喝么?”

韩渡:“看他愿不愿意咯。”

话音方落,就听帐内传来模糊吩咐:“将帐门打开点。”

门口守卫掀开帐门,留出个容一人过的宽度,冷风与帐内火堆熏暖相撞,带起气流,将门帘搅得乱晃。

三人趁机足尖轻点,隐匿身形从敞开的帐门滑了进去。

李定坐在行军榻上,身后一架屏风,山河落日,巍然壮丽。榻边还有个小火炉,上面是温着的热酒。

帐门开着,韩渡做不出拎起酒壶朝自己酒竹筒里灌的事。而且几乎前后脚功夫,旁边某个营帐门也撩了起来。

李定自顾斟了杯酒。

荣长缨进到将军帐中,就看见他的外甥在把玩一只酒杯,杯子是内廷御制七宝莲花杯,酒是京城人氏在春天常喝的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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