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庭以西,巴中以东,巫山群脉隐匿于云遮雾绕之中。山间某条官道上,有个小小渡口,渡口旁搭了个简陋茶棚。此处位置相对偏僻,过路大船很少停留,平常时节,茶棚里都是零零落落坐着几个行脚商,但近来大有不同,茶博士拿眼估摸着,歇脚的客人多了一倍不止。
甚至还有个说书人,抑扬顿挫说着近来江湖道上的奇事,最要紧的一桩,自然是东海青龙冢现世!
“那温步尘兰池剑域全开,探事人们无不震惊,剑圣门下真真后继有人……”
茶博士麻溜地给客人上茶,余光瞥见渡口旁的江面上似有人影,再定睛一瞧,惊呼出声:“哪来的水上漂?”
众人被这一嗓子吸引注意力,远远看去,果然!
只见一玄衫男子负手立于江面之上,脚下踩着根窄长竹竿,在湍急的大江水中竟然稳稳当当,顺流而下,若不仔细看,真如仙人水上漂一般。
此人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深晰如镌刻,颇有一副落拓不羁的神态。
竹竿靠岸,男子轻巧一跃,悄没声落地,在座有懂武的人低声喝彩:“好身法!”
他在众人注目下走进茶棚:“来碗清茶。”
“好嘞!”茶博士应声,给他端去一只海碗,走到近处才发觉此人像是赶了很远的路,浆洗干净的衣服掩不住一身风尘。
茶博士笑道:“客官从何处来?”
男子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像是渴极,喝完一抹嘴唇,扬眉笑道:“不如问我往何处去。”
茶博士瞧着新鲜,顺嘴问:“往何处去?”
男子语气轻快:“现今是七月上,洞庭大会召开在即,我去凑个热闹。”
旁边有人问:“你要参加新秀局么?”
“何谓新秀局?”
“啊呀,这人说要去洞庭大会,怎么连规矩都不晓得!新秀局是给江湖道上的新手比试的,往往胜出者都在宗师以下,以上嘛就是宗师局。”
男子点头:“如此说来,我该去宗师局。”
茶博士咋舌:“你……你去宗师局,那你修的什么道?”
男子一笑:“剑道。”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三尺青锋,武道至圣,修习剑道者所受磋磨较常人更甚,但每到一重境界,都有与其他道派更高一重抗衡之力,譬如温越若是大宗师境初期,其修为战力,可媲美其他道派达到中期的大宗师,再加上心性天赋,更胜一筹也未可知。
此人是个绝对的生面孔,不知出身何门何派,竟有如此高深的境界?
“年纪轻轻的,说什么大话!”一道清亮嗓音响起。
是个俊俏少年郎,约莫十七八岁,穿一身斑斓锦袍,眉心勒一条洒金大红抹额,浑身上下透着股骄纵气。
男子奇道:“你是谁?”
茶博士见势不妙,笑道:“这是西南谭家的公子。”
男子反应很平淡,似乎根本不知道这号人物。
“你说自己是宗师境,”少年扬着下巴,拿手一指远处山间烟霞,“那里便是桃源迷障,你若能打个来回,折下一枝桃花,我便信你。”
男子凝眸看了看,回头对他道:“你小子忒霸道,你说去,我就去吗?”
少年嘲道:“你不敢?”
茶博士赔笑:“谭大公子,大家是江湖同道,不要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少年却不罢休:“这就怕了,还去什么洞庭大会?”
“好罢,”男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这等着。”
也不见他费多大力,整个人腾空而起,鹞子般疾掠出去,步法如飞鸿踏雪,飘逸万端。
茶博士脸色蓦地微变,随后迅速收敛神情,热情如常地招呼起客人:“喝茶,喝茶!”
暑热未褪,蝉鸣声切,男子人已在群山之间,薄薄云雾玉带般绕在山腰,从高处看去,大江如游龙穿山而过,气象万千。
而在他眼前,是一大片灼灼盛放的桃花,林中无人,微风吹过时花瓣无声坠落,崎岖山道旁溪水潺潺,流动一山春色。
这个时节不是春天,也就不应有桃花盛开。
山脚百姓家的说法是,桃花有仙人法力护持,故而终年盛放。江湖道门的说法要更为直白,那是桃源迷障镇灵者在位的标志。不过,桃花的开放无外乎道术,若要维持桃花不败,须有宗师境以上的修为,那少年叫他折花,并不是随意说出口的。
男子走了两步,发现桃林一望无际,眼前却没了路。
指间剑气生发,男子心下略一犹豫,在静谧得只有落花流水声的桃林间,隐约响起一片剑的轻吟,像是某种应和。
“也罢,”他喃喃,“折枝花而已,当我借的好了。”
说罢不再迟疑,剑气呼啸,斩下一枝明艳,断口干净利落。
男子携了花枝,内府心法运转,清气自掌心溢出,护持着花朵停留在盛放的姿态,纵起轻功再次向山脚掠去。
黑点由远及近,茶博士一直留意着桃源方向的动静,再度率先发现:“他回来了!”
男子将桃花递到少年面前,花叶新鲜纷繁,姿态妍丽,好不漂亮。
他身上清气未收,剑意凛冽,猛地近身,竟削断了少年乌黑的发尾。
碎发飘落,少年猝然起身,面孔微微泛白。
“哦,冒犯了。”男子毫无歉意地后退半步,气息瞬间收敛,手中桃花凭空消失,像不可为人所见的枯萎。
也就一盏热茶转温的功夫。
等在原地的茶客们纷纷赞道:“好一个宗师境!”
有人待要上前攀谈,男子已转头走出茶棚,伸出一只脚,将搁浅在岸边的竹竿踢进水里,就像来时一样,身轻如燕地跳到竿上,继续顺着滔滔江水向东流去。
……
离开被雨水浸得透湿的江南,晴朗的日子就多了起来。
江夏县是武陵郡治下的一个小县城,也是养兵之所。这一日江夏县的兵将个个小心翼翼,原因无他,那位御前监察使在结束附近几个乡县的巡查后,竟然临时起意来到江夏练兵,白马营分布在周边的人到了不少,场面蔚为壮观。
正值午后,校场上全是舞刀弄枪的士卒。日光毒辣,沈庭燎软甲全脱,只穿件单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
白马营的兵更好不到哪里去,豆大的汗珠砸在练兵场上,留下一滩滩水渍。
江夏县众兵将战战兢兢,操练比平时更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这位祖宗看不顺眼,把他们一道抓过去练练。
温越从校场入口拐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斗志昂扬的景象。
“一小队变锐阵,二小队进攻!”沈庭燎站在高地,“三四队下一轮!三队,没吃饱吗?跑快点!丘池,回头给他们加训一场!”
丘池:“是!”
三队愁云惨淡,戳着他们队长后腰:“是谁说巫山少掌门在,大人不会这么凶残的?”
三队长气喘吁吁:“我不知道啊,是谁啊?”
三队的兵:“你再装,你再装!”
沈庭燎耳力过人,双眉一凛:“嘀咕什么,再加一场!”
“好像是在夸我呢,别吓唬他们。”温越将手里提着的小袋子抛过来,“晚上我请大家喝酒。”
沈庭燎掂了掂,拉开袋口一看,黄澄澄,金灿灿,好不富有。
“哪来的?”
“从西域到望都一路上算命赚的。”
“欢喜阁的金主,还要自己赚钱吗?”
“师弟,你在官家待久了,恐怕不懂,”温越正色道,“这是乐趣。”
见了鬼的乐趣。
到得晚间,三队长果然被灌了个半死,抱着酒坛子跟江夏县的老兵吹牛皮。
三队长:“我能……嗝儿!在马背上种蘑菇!每个蘑菇有那——么大!”
老兵听着哪里不对劲,却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老子在荒原上撒了泡尿,结果……嘿,从地下长出个葫芦藤来,那葫芦,一口气穿了七、七个!”
三队长:“嗐,那有什么!你见过天上飞的骆驼么?我……见过!嗝儿!长了两个翅膀,飞得可快了……”
“……”
“丘校尉,这就是你带的兵。”人群中,沈庭燎抿了口酒,轻描淡写地瞥来一眼。
他语气表情殊无变化,丘池却后脖子一凉,后悔自己这当口赶过来,连手里的兔腿也不香了:“大人,练兵这事,平时都是左谦在管,我真真不擅长呀!”
“仲礼既要整顿军务,又要打理各地上报的江湖公案,真当我把人分成八瓣用?”沈庭燎道,“今后军务方面,你来分担。”
丘池哭丧着脸道:“末将领命,大人英明。”
温越正在二人身边怡然自得地煮茶,仙风道骨与周遭格格不入,闻言莞尔一笑:“丘校尉,能者多劳,你家大人这是在磨炼你呢。”
丘池急道:“少掌门,你是他师兄,自然向着他说话,快别埋汰我了!”
陈一白在越州那晚连夜出逃,生怕沈庭燎戳瞎他的眼睛,要了他的狗命,于是海沉木剑的事就烂在三个人肚子里,如今丘池毫不知情,说起这等亲厚之语,温沈二人听了,视线交接,竟都有些不自在。
温越轻咳一声:“丘校尉近来一路探查,可有什么发现?”
“我正要禀告,”丘池语气恢复正经,“那天收到大人消息,我就调动了南方妖族一道搜寻,除了巫族领地实在进不去,倒是在南疆边界有了线索。”
沈庭燎:“嗯?”
丘池摸出一小块烧焦状的白狼皮毛,当中有片火焰似的纹路。
“是蛊虫起效的痕迹,”沈庭燎摸了摸皮毛,“可能是巫族里的世隐一脉,那只狼呢?”
丘池摇摇头:“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再查,巫族轻易不会踏出南疆,那个女子应当不是意外。”沈庭燎道。
那一缕透骨的香气,始终令他无法释怀。
丘池忧伤地啃了口兔腿:“可不能再让妖族看见,他们都笑话我改投到土拨鼠一族去啦。”
“只要能找到,做土拨鼠又怎样?”沈庭燎眼光很平等,“总归妖族名册是监察司掌管,改起来方便得很。”
丘池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大的威胁,他下意识寻找救援,结果发现那个唯一的救星居然端着茶盏,挤到了三队长和老兵身边,煞有介事道:“长翅膀的骆驼么?我在西域都没见过,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丘池:“……”
沈庭燎:“……”
到达大宗师境的,真的是无上剑道,而不是这种张口就来的本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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