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县的兵卒提心吊胆过三日,御前监察使终于把他的白马营部众操练够了,收拾齐整再度向西出发。自四面八方汇集来的各部众骑着白马消失于阡陌市井,仿佛滴水入海。
这些人除非年关回京述职,很少汇成大军,往往隐没在各地,处理玄关布防或邪魔异事,监察九州动向。
“听说白马营三部是一支暗旅,这次来练兵的似乎也不见三部的人。”温越撩开马车帘子,官道旁江水滔滔,中原人口愈发稠密,云梦泽已不复千里大泽之姿,但当中水道纵横,湖泊如珍珠串于其上,自有股浩瀚之气。或许正因如此,段惊鸿才选中了这个位置绝佳又暗合沧浪剑意的风水宝地。
沈庭燎纵马走在旁边,听到他问话,答道:“三部是我的底牌。”
“没想到师弟颇有长进,已学会‘藏锋’之道。”
师兄弟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扯着闲篇,终于到达洞庭郡。
朝廷区划中,早已没了云梦一说,但此地同气连枝,在江湖道门眼中依然自成一体。洞庭,就是其中灵气最鼎盛之地。
即使十二年前遭遇过大乱,如今湖水依旧浩渺无际,波涛迭起,千古兴衰皆似过眼烟云。
洞庭大会召开在即,各路江湖道门群集,场面颇为壮观。
沈庭燎纵马朝驿馆方向走,他受邀代朝廷出席洞庭大会,走的是官道,领着一小队骑兵亲卫,与一些大门派的排场比起已是低调非常,但一路上还是应付了诸多过来打招呼的道门。
一半是给监察司情面,一半是为马车中的人。
他醒悟到温越懒得骑马的原因:“师兄聪慧,如此省了许多麻烦。”
马车内他师兄一声轻笑:“师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举世无双的宝剑,也懂得‘自矜才色,不轻许人[1]’的道理。”
“那这次是‘自矜’,还是‘许人’?”
“你猜?”
“猜对猜错,如何分说?”
“师弟啊师弟,枉你是堂堂监察司御使,却学得这般奸诈狡猾起来,”温越一指勾着帘子,仅留出一条缝隙,“别忘了你还欠我个人情,猜对了一笔勾销,猜错了挨罚便是。”
“罚什么?”
“不急,先记一笔。”
“记空账,当我是傻子么?”
“猜不猜?”
“自矜。”
“何以见得?”
“青龙那一回是‘许人’,要想真正在江湖道立威,还要行‘藏锋’之道,虚虚实实,深不可测。”
温越放下帘子:“猜对一半。”
沈庭燎望着满眼道门人士:“那另一半,看来在这洞庭大会上了。”
到了驿馆,馆丞亲自来迎:“大人今年来得比往年迟些。”
沈庭燎与他是老相识:“船备好了?”
“早已预备,大人何时登岛?”
“明日一早。”
厢房打扫得很干净,是临街高阁,自轩窗向外望去,洞庭烟波茫茫,在大湖中央有一座小岛,远看如黛青螺壳,其上正是沧浪台所在。
再近一点的临湖街道很是喧闹,馆丞是个机灵人,见沈庭燎看他一眼,立刻道:“郡城里的盘口开有一个多月,这回尤其热闹,北境顾宗主闭关不出,宗师局已划去他的名字,换成温少掌门补了进去。”
沈庭燎:“赔率呢?”
馆丞:“一赔二,赌少掌门胜出。”
沈庭燎:“这么低?”
“那是自然,”馆丞笑出一脸褶子,“谁不知东海兰池之威?”
沈庭燎:“还有呢?”
馆丞想了想,道:“新秀局最热门的是吴家新掌门吴猗猗,还有繁花派大师姐舒华予,西南谭家的少主谭野。宗师境与往年大致相同,只多了个无名剑客,听说在桃源野渡附近出现,有宗师境实力。”
三年一度的大赌市,总要有点新鲜感。
沈庭燎与温越对视一眼,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馆丞关上门,温越见沈庭燎手脚麻利换了身行头,又拿出张人皮面具:“鬼鬼祟祟,做什么去?”
沈庭燎抬起头,新面具直眉楞眼,活像个刚出来行走江湖的憨小子。
“洞庭大会前夜,郡城盛况空前,师兄是打算闷在房中参禅?”
温越一笑,摇身一变,变做个普通道人模样,手里举着张幡子,上书“卦”之一字。
沈庭燎上下打量:“好厉害的幻术,只怕被境界高明的看破。”
“不打紧,能看破的未必会说破。”
虽已入夜,郡城中灯火通明,尤其环湖岸边热闹非凡。沈庭燎一侧身,躲开背后袭来的红绫,旋即瞥见一妖娆女子嬉笑着赶上来:“小兄弟莫怕,奴家一时失了手。”
说着还冲他抛个媚眼:“如此好的身段,怎地长这模样?”
沈庭燎佯作生气:“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礼什么礼,”女子衣衫清凉,腰肢一拧肤白如雪,已勾得不少人频频注目,“江湖道是个打打杀杀的地方,看你愣头愣脑,没见过什么世面,姐姐好心提点你,早些家去娶老婆生孩子罢!”
一干人大笑起来,那女子身披红绫,笑着一阵香风似的飘走了。
温越在旁低笑:“这便是婆娑殿的人?果真天魔舞音,姿影婆娑。”
沈庭燎顶着人皮面具瞪他,温越笑得更加开怀,拍拍他肩膀:“好容易出来做趟生意,带我去个人多的场子,嗯?”
“不必找了,就在前面。”沈庭燎手一指,人流如织,喧嚣非常,正是当地最大的赌坊。
他看着温越熟练地在赌坊门口支了个摊,一堆人涌上去,便独自走进赌坊中。
赌坊里开了许多盘口,在正中人最多的地方挂着温越的名字——虽然本尊这会儿正在门外摆摊算命,沈庭燎看一眼下面的押注,押他师兄在宗师局夺魁的不少,听赌坊伙计陈述,这笔押注在今日亲见温越进城后已翻了两番。
沈庭燎解下身上褡裢:“一千片金叶子,押不夺魁。”
金灿灿黄澄澄,闪花人眼,有人啧啧道:“你是什么说法呢?”
沈庭燎不客气道:“听说此人目下无尘,我看他不顺眼,偏要与你们不同。”
众人一时无语:“原是个有钱的大傻子!”
沈庭燎并不理会,接了伙计递来的押注牌子,正要向别处看看,忽闻一片争执声。
伙计唉声叹气:“年年这么吵,真是有劲唷。”
有赌客认出来:“是上清宫和逍遥宗?这两家死对头了,不过上清宫到底根基深些,再怎么吵,上清宫主还压逍遥宗主一头呢。”
伙计摇头:“话是这么说,可逍遥宗这几年门下弟子进境很快,宗内长老黄鹤云已到大宗师境中期,小瞧不得!”
“黄鹤云?那老道都七十岁了,算什么高手?”
沈庭燎在人群中穿梭,不一会儿到了吵得最大声的地方。
是两拨年轻弟子,从装束来看,一拨作道人打扮,头戴芙蓉冠,足蹬青云靴,另一拨着红衣,风情入骨,妖娆邪魅更甚婆娑殿中人。
一边道:“你家败坏人伦,不知廉耻!可恨!”
一边道:“你家藏污纳垢,道貌岸然!可笑!”
上清宫弟子不依不饶:“我家清灵之地,干净无尘,岂容你等腌臜之物侮辱!”
逍遥宗弟子面露不屑:“去你娘的干净无尘,我看你家才是天下最脏的地盘,个个伪君子,人模狗样,瞧着恶心!”
那打头的上清宫弟子恼极:“休得放肆,要论脏,谁能有你家脏,全师门上下一坛脏水!整个江湖道门,有几家正道用得上炉鼎的?”
旁观者哗然:“炉鼎?”
这不是邪道才有的东西吗?
沈庭燎眉心微蹙,以人为炉鼎,行双修采补秘术,的确能大大助长修为,但炉鼎用尽则废,正道一向禁止。逍遥宗早年脱胎于密宗门,至今门内保留密宗双修法门,至于炉鼎炼制,逍遥宗自立派起就从未提过,否则绝无可能加入洞庭会盟。
果然逍遥宗弟子勃然大怒:“嚼什么烂舌根!那东西早被我家先人禁绝,我宗门修炼路子就算与多数门派不同,行事也是有法度的!”
说罢两手一抹,脱下两只金色臂钏,那臂钏在手中飞转,竟大了数圈,化出薄薄刀锋,令人望之生畏。
赌坊伙计惊得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这儿还有老百姓哩!”
但话已迟了,日轮刀旋着锐光直逼上清宫弟子面门,这边也毫不示弱,祭出长剑,剑尖直抵弯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后错身擦过,在半空斗了个有来有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可怜赌坊上皆是木头大梁,被这斗法锐气伤到,纷纷往下掉落木屑。围观的平头百姓又惊又怕,赌坊内乱作一团。
伙计显是见惯这场面,两边一打起来就立即差人去叫官兵,沈庭燎冷眼旁观,这些弟子都还未到悟道境,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很可能会参加新秀局,正好仇上加仇,等不到明日就要打上一场。而那伙计说得着实没错,逍遥宗这些小辈弟子的确比上清宫略胜一筹。
人群密集,日轮刀已见血,赌坊门口传来隆隆脚步声,守军到了。
沈庭燎抬步朝门口走去,余光瞥见进门兵卒肃然的脸。
算命摊子前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半是挤在外面看戏的,沈庭燎挪一步,挨在温越身边。
温越在给一个少壮妇人相面:“夫人前庭广阔,山根上隆,面颊丰润,是个多子多福相,小道今日沾沾喜气。”
妇人笑得合不拢嘴,临走前撂了一锭十两银子。
沈庭燎甚是惊讶:“当骗子这么赚钱?”
温越就着宽袍遮掩轻轻撞了下他膝头,低声道:“她时不时摸着小腹,想已有身孕,手里提着的篮子里,装了三四岁小儿用的玩物吃食,再者她身体康健,面庞红润,还有家丁婢女跟随,可见夫家不曾亏待,不是个多子多福是什么?”
沈庭燎数数他面前的银两铜钱,假道士舌灿莲花,这一小会儿功夫已赚到数十两,莫说从西域来,即便打个来回,凭这本事也绝无囊中羞涩之苦。
“福生无量天尊,小道要收摊了,多谢各位善人。”温越收拾停当,也不看赌坊内景象,与沈庭燎一道走出人潮。
“炉鼎一事,你怎么看?”沈庭燎问。
“炉鼎炼制之术在密宗门早就被废止,但相关秘籍仍有留存,若有心修习,的确能做到。”温越道,“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绝顶秘术,只不过密宗门专擅此道。”
沈庭燎:“四大家对洞庭会盟的约束力远不及段惊鸿在世时,只怕纵有此事,江湖道也无法妥善解决。”
“取舍皆在‘利益’二字,只有你监察司站在江湖庙堂之间,干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温越笑一声,道,“说起来,一千片金叶子,师弟好大手笔。怎么,生怕从我这讨不到好处?”
“是。”
“也罢,丘池说你逢赌必输,这回师兄让你开心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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