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欢喜阁线人行动起来后,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挑开柔软红绡,桃花眼波自上而下漫扫而过,浸着馥郁芳菲的暖意。
温越眉睫微垂,目光在花魁身上一触即收,轻笑着评价道:“金陵妆师技艺高绝,果真天姿国色。”
正对面身份尊贵的少年王侯不禁坏笑起来:“此言差矣。”
“哦?”
李临阙穿了一身金丝蜀锦白蟒袍,腰坠螭纹龙首青玉绦,领口处镶一粒光彩莹润的猫儿眼,长发用紫金冠束着,珠串緌缨垂于两侧,一张脸写满恣肆明媚。
今日的浮玉楼是教坊司主场,万般演艺赢得满堂彩,李临阙以淮王兼教坊司坊主身份到场,彰显天家与民同乐之意。
这小殿下有人捧场,愈发起兴:“顾西厢妆面技法固然独步天下,但明月胜在风情飘渺,与‘国色’二字沾不上边。”
温越:“此话怎讲?”
李临阙与他细细分解:“当今美人,共有三个‘第一’。先说前两个,一是浮玉楼花魁白明月,二是繁花派大弟子舒华予。前者是风月场上的第一,后者是江湖道上的第一。放眼天下,遍历群芳,美得各有千秋,但要从中选出世间无二的人物,必然还得是集结了大气运、大身家的。这样的美人,除帝王血脉,别无他处。”
他手里把玩着一只精雕细琢的签子,这是贵人行酒令时常用的令签,上头绘着一朵风姿绰约的海棠。
“海棠无香而动人,我朝奉之为国艳,天下最美的那朵海棠花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而是深藏宫廷,生于盛世,养于河山。那便是我大宁的公主,我们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嘉和帝少子寡女,后嗣多夭折,唯二的公主中,大公主宁榭早已下嫁,还有一位小公主年十八,封号琅台,名无色。
温越语调悠闲:“原本听说大宁第一美人长养宫廷,还以为只是世人传言,有殿下这番话,足可证明传言非虚。”
“那是,”李临阙得意道,“我这双眼睛,是要看遍天下美人,赏遍天下名花的,没点见识怎么行?”
他手里捏着那枚签子,忽而叹了一口气:“古来君子常数人生几大恨事,少掌门可知我有哪两大恨?”
淮王思绪跳脱,温越却十分耐心:“洗耳恭听。”
李临阙最喜欢他捧场的态度,兴致勃勃扒着手指头道:“本公子平生,一恨皇妹会出嫁,二恨沈庭燎是个男人!”
“咳!”温越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平复后道,“前面那个便也罢了,后面那是怎么回事?”
李临阙恨恨地戳着桌子:“但凡他沈家阿照是个女孩儿,我定要娶回家去!”
温越:“……他知道你这么想吗?”
“知道啊,”李临阙鼓着脸,“还揍了我一顿呢,揍得可疼了。”
温越失笑:“有那么讨人喜欢?”
李临阙将花签掷回签筒:“你不喜欢?”
温越心中一动:“他是我师弟,自然是喜欢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李临阙道,“他生于望京,长于巫山,养于宫廷,出入江湖庙堂——你知道坊间怎么说吗?他们说,这种人五感超然,气运天成,是真正的盛世奇珍!”
三皇子流连坊间,与他那位臭味相投的好友荣大少爷一样,钟爱奇珍异宝。此话一出,温越便深刻体会到了寻宝人的心情。
“殿下,你醉了吗?”
李临阙点点头:“我醉了。”
醉汉一把抓住温越手腕,神采盎然地笑道:“说起‘气运’二字,先任钦天监监正张道渊在时,曾卜过一卦,说将有肩负天下气运的应劫之人出现。少掌门,麒麟神认了你,想必你就是那大运之人,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甚是亲近欢喜……”
温越决定下次不再草率答应淮王的邀约,若只为听他聊聊师弟少时旧事,自己手里也不乏一些线报。
正准备叫人来收拾残局,楼下一个跑堂的小伙计刚好上来,张口便道:“内廷出了件事,圣上设宴招待使团,贡拾大王子穆辛·阿列赞当众求娶琅台公主,他们带来的那两头白象,就是定亲的贽见礼!”
李临阙眨巴了两下眼睛:“你说什么?”
温越:“现在情形如何?”
“圣上并未当场同意,但消息已传到公主耳朵里,内廷宣了监察司沈大人进宫。”
温越:“公主嫁娶的事,怎会叫师弟?”
“当、当然是妹妹她闹脾气,找个哄得住的,”李临阙扶着额头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
“殿下稍安勿躁,教坊司这里还需有人主持。”温越对小跑堂道,“去弄碗醒酒汤来。”
沈庭燎领了旨意,未敢耽搁,越过道道宫墙还能听见宴席丝竹之声,他只得按下重重疑窦,向玉鸾宫大步而去。
带路的宫女面生,想是新来的,不意他对内廷道路如此熟稔,差点跟不上他的步伐。
自大公主宁榭出嫁开府,禁城内苑最精巧典雅的地方就成了玉鸾宫的暖阁,虽是朔风凛凛的寒冬,一靠近宫阙大门却能闻见一阵暖香,香是百花香,每日有侍香女精心调制熏染,足见天家对这个小女儿的宠爱。
宫人尚未掀开垂坠珠帘,便听暖阁内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本宫年幼,不嫁外邦人!”
沈庭燎解了身上大氅,将襟上风霜留于外间,着青衣常服入室,先撞见太子妃陆榆灯半含无奈的眼睛。
对方以眼神示意,沈庭燎侧目看去,端坐在沉香榻上的少女一袭鹅黄宫装,五官明艳至极天下罕见,又有一朵嫣红海棠描于双眉中央,教人难以直面此等艳光容华。
她臂弯间抱着两只磨喝乐,与街头常见的泥娃娃不同,这一对童男童女乃是棉麻布料精细制成,身上穿的是丝绸小衣,神态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见有生人进入,少女周身一瞬紧绷,又迅速松懈,脸蛋上那种骄矜姿态略略褪去:“你来啦。”
她规规矩矩地坐着,姿态端庄,不忘吩咐宫人:“给沈家哥哥看茶。”
沈庭燎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光景。
那时内苑唯一的公主李无色只有五六岁,已被教养出应有的仪态,见到他时两眼亮晶晶的,却不肯失了礼数,奶声奶气地叫人给他看茶。
一晃眼沈庭燎从孩童长至成人,李无色却仿佛永远留在了那个年纪。
嘉和帝最小的皇女十三岁生了场重病,高烧七日不醒,醒后成了心智不全的痴儿,医官署的人说,公主多数时候,都与五岁小儿无异。
一个姿容绝代的傻子公主,放在宫里尚有人为她遮风挡雨,若离开皇城远赴大漠,那里的风沙能否给予她一丝一毫的怜惜?
嘉和帝从未向天下人隐瞒过公主痴愚的事实,贡拾心知肚明,安的什么心?
许是看他脸色不太好,陆榆灯轻咳一声。
沈庭燎回神,先向少女身边坐着的华服女人拱手:“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荣妃面上泛出一丝苦笑:“我这女儿,向来听你的话,你……劝劝她。”
沈庭燎点头,在少女另一侧坐了,平静道:“公主不会出嫁。”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吃了一惊。
沈庭燎定定看着李无色的眼睛,口吻笃定,效力奇佳,少女听了这堪称承诺的一句话,嘴巴又扁了一扁,将磨喝乐小心地往旁边一放,然后乳燕投林般扎进了他的怀里。
饶是气度从容如太子妃,也不由得心情复杂。琅台自小就爱跟着这个在内廷借住的表哥跑,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几位皇子心生嫉妒,哪怕如今沈庭燎极少出入内廷,见到他也比旁人亲近三分。
陆榆灯头脑聪慧,却也想不出个中缘由,只好将其归结为看脸。
谁不喜欢少年英俊的伴读郎?
“哥哥,”怀中少女脸蛋抵着他胸膛,声调似乎憋着泪,“如果要嫁外邦人,我就先嫁给,嫁给——”
宫人们面面相觑。
陆榆灯心下一叹,吩咐宫人:“你们都退下。”
她上前一步,道:“娘娘,偏厅备了玫瑰花露,我们去那里坐坐?”
荣妃神色不辨喜怒:“好。”
暖阁内香气宜人,磨喝乐手拉手并排坐着,亲密无间。
沈庭燎听到一声小小的抽噎。
“我还是想,嫁给湛家哥哥。”
沈庭燎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太忙了,所以才没空来看你。”
心智痴愚的公主唯独在这件事上保有了豆蔻年华的感情:“他不喜欢我了。”
停顿良久后又道:“阿娘也不让我喜欢他。”
身为东宫令君,湛思相比沈庭燎而言,更是明摆着的太子心腹。太子一脉与荣党之争明暗交织,儿女之情是最容易被牺牲掉的东西。
少女情窦初开,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说笑,唯独眼神骗不了人,余光里偷偷看的都是另一个风度翩翩的伴读郎。
沈庭燎没再说什么,怀中呼吸清浅均匀,花一样的面颊犹带泪痕,人已睡着了。
这出闹剧的流言还是悄悄传了出去。
大鸿胪寺的官员说,贡拾大王子听到御前监察使要尚公主的传言,气得砸了大宁赠送的好几套青瓷。
浮玉楼上,姬小楼摇着扇子道:“令师弟哪怕丢了官,在街头卖黑锅,养活自己也绰绰有余。”
温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要的消息,递过去没有?”
“当然。”姬小楼饶有兴味地调侃,“以监察司的办事能力,那老毛贼应当已在地牢中,今夜便会审讯,听说那里审讯犯人的方式别具一格,你是他们老大的师兄,有没有门路摸进去旁观?”
温越推门而出:“阁主手眼通天,想去监察司地牢哪里用得着我。”
姬小楼看着关上的门板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这人对与师弟吵架的事,还是颇为介怀。
“步尘啊,”姬小楼笑叹,“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
监察司地牢内。
左谦将地上软绵绵的一滩人重新用锁链锁好,又叫了两个手下来清扫地面。他转过身,看见沈庭燎拿着一方帕子,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指缝间的血。
“大人?”
“我亲自去。”沈庭燎道,“至于他,涉嫌买卖人口,移交大理寺处理。”
盗贼不是普通盗贼,一番审讯竟然有惊喜。
细雪纷纷。
前一日大雪未化,被人踩得瓷实,结冰的表面走起来微微打滑,新雪覆于其上,风一吹便轻纱似的贴地飘扬。
靠近北军营地的山林,被篝火照出千万条琼枝,再远一点的地方,譬如河谷再往北行,都是黑黢黢一片,鸟雀在天寒地冻时贪恋温暖巢穴,做着关于春天的美梦。
双足落于雪地,却不留半个脚印,这样轻的行踪,连军营中最警惕的岗哨也无法察觉。
温越穿行于茫茫北邙山,嗅到一些精魅,以及另外一些关于死亡的气息。
他知道群山中有大宁历代帝王陵寝,他们放弃了秦岭的风水宝地,在选择此地建都时就做好了镇守北方的准备。
不过此行与帝陵无关。
剑气在踏足的每一步散开,方圆百里内精魅气息迅速退避,无一敢撄其锋芒。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风雪声中逐渐夹杂了潺潺流水声,断断续续,像风刮过琴弦。
河谷上游,在这里戛然而止。
温越目力穿过夜色,看见片片浮冰在水面荡漾,有缕缕黑气从水底滋长,像一尾尾游鱼轻快穿行。
咔嚓。
又是某处厚厚冰层生出了裂痕。
“来。”
温越伸手一招,自幽深水底蓦地出现一道漩涡,流光乍现,一枚木傀儡破冰而出,落在他的掌心。
符咒光华明灭,与亮起的桃木戒交相辉映,来自桃源境的肃杀之气与剑气交缠缭绕,细长的木傀儡竟镀上一柄长剑的影子。
剑影被人握在手中,爆发出的威力不容小觑。
“风行四象,天地无极,如昼如夜,死生同悲!”
剑意凌厉,河面凭空现出一方阵法痕迹,道道剑气应声而出,干脆利落地将邪秽之气绞杀殆尽,风中传来细小的哭嚎,似声声诅咒。
温越感觉到肩背上那些罪罚咒印隐隐发烫,尚不至于疼痛,却是再一次的警告。
剑影消失,木傀儡闪烁着再度入水,河面水流速度放缓,冰冻的进程开始加快。
温越在岸边站了一会儿,嘴角挑起一抹淡笑:“符宫主,你来迟了。”
不远处山石上立着一人,道袍在风雪中猎猎飞舞,正是上清宫主符道临。
许是嫌弃河岸雪中混了冻干的淤泥,符道临就立在那里,眉眼冷寂:“贫道察觉北邙精魅异动。”
“听说大觉寺高僧身体欠佳,无力支撑帝都北方护山大阵。”温越笑道,“原来是符宫主主动代劳。”
符道临:“你知道了我那半盏绮罗香去处。”
温越:“守山人地位颇高,这是笔划算买卖。”
“的确如此。”符道临停顿片刻,道,“天地间灵气渐少,上清宫弟子进境缓慢,竟有后继无人之势。”
只有足够的威望,才能吸引更多弟子,从而更有机会遇到根骨绝佳之徒。
温越:“我观你眉心金气勃发,想是到了突破大宗师巅峰的关卡。”
“好眼力。”
“北邙寒气深重,与你霜风剑意相得益彰,是个不错的修行时机。”
符道临颔首:“久闻巫山大弟子对剑的理解超脱常人,这点一石二鸟的心机看来瞒不过你的眼睛。”
“修行之道,何谈心机?”温越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感受其中气息纯净的凉意,“放眼如今的江湖道,能在四方神现世时帮忙掠阵的大能已经不多了。”
符道临看着他,忽道:“少掌门,在下冒昧问一句,令师谢峙还有可能重现人间么?”
温越垂着眼帘,眸底不见形色:“何出此言?”
“大能凋零自百年前始,到十二年前沧浪台剧变,后继者亦遭重创,除却陨落的那些,还有像令师谢峙、繁花派掌门祝寒枝之流根基损坏闭关疗伤者。此次洞庭大会祝掌门抱病不出,闻说已无一战之力。令师谢峙当年险些身死道消,此后长居巫山,江湖道再无他的消息。贫道斗胆猜测,谢剑圣已无力支撑山河万古大阵,无论生死之间,还是四境大阵,都掌控在你手中。”
温越一笑,吹出一口气,指尖雪花亭亭,轻絮般旋转着飞走,融于漫山风雪。
“符宫主此言差矣,家师仍是桃源境主人,秘境中松风剑气便是证明。至于山河万古阵,”他眉梢微挑,不疾不徐道,“温某自拜入巫山至今二十余载,未曾辜负先辈期许,敢凭手中剑,试一试这天地阵局。”
符道临沉默良久,方道:“少掌门气象开阔,贫道受教。”
“不敢当,”温越笑道,“山河万古阵非一人之力造就,将来需得上清宫出力的地方,还望符宫主不要推辞。”
“……”
符道临万没想到,这番对话会以自己掉进一个坑为终结。
他只好拱一拱手,纵身一跃,足尖翩然点过河面浮冰,向邙山深处掠去。
温越低头看那落雪的河面,涟漪在荡起的一瞬被冻住,整片河谷恢复了冰封的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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