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倦醒来的时候，病房窗帘只留了一条缝，光像一截钝刀，削在安和苍白的侧脸。
安和还在睡，呼吸轻得像猫。安倦把折叠床往墙边推，骨头吱呀一声，像用了十年的老木椅。他弯腰去够热水壶，手背碰到安和输液管，冰凉，像一条不肯化开的蛇。
“妈，喝水吗？”他声音低，怕惊破她的梦。
安和睫毛颤了颤，没睁眼，只把手指蜷了蜷，算是回答。
安倦把吸管放进她唇缝，水顺着管壁滑进去，安和咽得很慢，喉结轻轻滚动。
“几点了？”安和声音哑。
“八点二十。”
“你不去军训？”
“请假了。”
安和叹气，气音像漏风：“小倔驴。”
安倦没接话，把床头摇高，用湿棉签给她润唇。棉签蘸水，一下一下，像在给干裂河床浇水。
护士来查房，掀被看刀口：“排气了吗？”
安倦摇头。
护士点头：“再等等，今天先喝米汤，别给别的。”
安倦“嗯”了一声，把护士送到门口，压低声音：“她疼，能加止痛吗？”
护士翻记录：“得问主治，现在量不够。”
安倦回到床边，安和正看着他，眼角弯出细纹：“别折腾人家。”
“没折腾。”他蹲下来，给她掖被角，手指碰到她腕骨，瘦得像一截枯枝。
“睡会儿。”安倦说。
“睡不着。”安和声音轻，“你唱个歌？”
安倦愣住。上一次唱歌给她听，是小学文艺汇演，唱《虫儿飞》，跑调跑到外婆桥。
“不唱。”他别过脸。
安和笑，牵到刀口，嘶了一声。安倦立刻俯身：“疼？”
“逗你的。”安和拍拍他的手背，“去给我买本杂志，要《读者》，旧点也行。”
安倦“噢”了一声，起身，把外套搭椅背，手机塞进裤兜，动作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医院小卖部在住院部后门，要穿过一条长廊。长廊风大，把安倦的卫衣吹得鼓起，像一面失败的旗。
小卖部柜台后坐着个打盹的大叔，听见脚步声抬头：“要什么？”
“《读者》。”
“最后一本刚被买走。”大叔指了指外面，“刚走那小姑娘，穿粉色卫衣。”
安倦顺着看，只看见一个背影拐进电梯。他舔了舔后槽牙，转身往二楼报刊亭去。
二楼是儿科，哭声此起彼伏。报刊亭前排队，前面的小男孩抱着奥特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妈妈——”
安倦站了五分钟，小男孩还在哭，他弯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柠檬糖：“别哭了，给你。”
小男孩抽噎着接过，哭声渐歇。男孩妈妈冲他点头：“谢谢你啊。”
安倦没说话，排到窗口：“《读者》。”
收银递给他一本，封面卷边，标价五块。他扫码付了十块，没要找零。
回病房的路上，他拐进安全通道，给安和打电话：“杂志买到了，还有二十分钟上来。”
安和声音带笑：“慢点，不着急。”
挂断后，他没立刻走，靠着墙站了会儿。手机屏幕上是孟渊的聊天框，最后一条停在凌晨四点：
【我明早实验，不去医院，有事打我。】
安倦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什么也没发，锁屏。
回到病房，安和正和隔壁床老太太聊天，老太太夸她儿子孝顺，天天煲汤。
安倦把杂志放床头，安和翻开第一页，指着一篇文章：“念给我听。”
安倦拖了椅子坐下，膝盖抵着床沿，声音低而平：“《母亲的羽衣》……”
读到第三段，安和睡着了。杂志滑到地上，安倦弯腰去捡，听见老太太小声：“你妈妈有福。”
安倦没抬头，把杂志折了个角，放回床头柜。
中午，医院食堂开饭。安倦去打饭，排队时前面两个大叔吵架，一个说对方插队，一个说“我闺女发烧我急”。
安倦没掺和，绕到窗口：“一份白粥，一份蒸蛋，不要酱油。”
阿姨多看了他一眼：“病号饭？”
“嗯。”
回到病房，安和刚醒，粥还烫，安倦拿勺子搅凉，轻轻吹。
“烫吗？”
“不烫。”安和抿了一口，“没你做的好吃。”
安倦笑了一下：“我只会泡面。”
安和拍拍他的手：“泡面也行，别放辣。”
下午，主治来查房，说可以试着下床走两步。安倦把输液架推到床边，安和扶着他的胳膊，脚尖点地，像刚学走路的孩子。
一步，两步，走到窗边。阳光落在安和脸上，她眯起眼：“今天太阳真好。”
安倦“嗯”了一声，手始终护在她后腰。
回到床上，安和累了，很快就睡。安倦坐在床边，用棉签蘸水给她润唇，动作机械却温柔。
傍晚，护士来换输液，安倦问：“今天能洗澡吗？”
护士摇头：“明天拔了管再说。”
安倦点头，拿热毛巾给安和擦脸，擦手，擦到指尖时，安和突然说：“小倦，你以后别这么倔。”
安倦手一顿：“我哪有。”
“你小时候发烧，四十度，还硬撑着去上学。”安和声音轻，“你爸……安洵他爸来接你，你死活不上车。”
安倦垂眼，把毛巾拧干：“我忘了。”
“没忘，你只是不说。”安和拍拍他的手，“去给我买碗面，要细面，不要葱。”
安倦“嗯”了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番茄鸡蛋行吗？”
“行。”
医院后门的面摊六点出车，安倦到时，老板刚支好锅。
“一碗细面，番茄鸡蛋，不要葱。”
老板笑：“病号？”
“嗯。”
面煮得很快，安倦拎着塑料袋回病房，安和已经坐起来，正看着窗外发呆。
“趁热吃。”他把面放小桌板，筷子掰开，递给她。
安和吃了两口，突然说：“小倦，你长大了。”
安倦没接话，把面汤吹凉。
“以前你挑食，不吃番茄，不吃鸡蛋，现在都能吃了。”
安倦“嗯”了一声：“人总会变。”
安和笑，眼角挤出细纹：“那……有人喜欢你了？”
安倦没抬头：“没有。”
“那就是有了。”安和语气笃定。
安倦把纸团攥进掌心，声音低：“妈，你别操心。”
“我操心什么？”安和叹气，“我操心你倔，把人都推开。”
安倦没再说话，把面吃完，汤也喝完，碗底只剩两粒葱花，他拿筷子挑出来，扔到垃圾桶。
晚上八点，安倦去水房打热水，回来时听见病房里有人说话。
“……安小姐，这是您儿子？真孝顺，天天守着。”
安和声音带笑：“是啊，随我，倔。”
安倦在门口站了两秒，才推门进去。
安和招手：“来，陪我看电视。”
电视在放老电影，《大话西游》，紫霞说“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安倦坐在床边，安和靠着他肩膀，头发散在他颈窝，带着淡淡的洗发水味。
“小倦，”安和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闭嘴。”安倦声音发紧。
安和笑：“听我说完。”
“不听。”
“你这孩子。”安和拍拍他的手，“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喜欢人。”
安倦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电视里，至尊宝终于戴上金箍，转身离开。
安倦低头，把脸埋进安和掌心，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妈，别走。”
安和没回答，只是用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眼角。
夜里的医院像一艘熄了灯的大船，走廊尽头应急灯绿得瘆人。安倦把折叠椅拖到病房门口，坐着，背抵墙，膝盖上摊着那本卷了边的《读者》。杂志没翻页，被走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耳边翻旧账。
值班护士第三次路过，弯腰小声：“同学，你去休息区睡会儿？这儿冷。”
安倦摇头，声音压得极低：“我怕她醒。”
护士叹气，把一条薄毯盖到他肩上。毯子带着消毒水味，安倦没拒绝，只把下巴埋进去，鼻尖蹭到一点暖意。
两点十七分，病房里传来极轻的一声“小倦”。
安倦瞬间清醒，推门进去。安和睁着眼，床头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薄得像纸。
“想上厕所？”安倦问。
“想喝水。”安和说。
安倦扶她坐起来，拿吸管杯，水温刚好，不烫舌。安和喝了两口，突然按住他的手背：“你去睡，黑眼圈要掉到下巴了。”
“我不困。”安倦把杯子放回去，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玻璃。
“撒谎。”安和笑，眼角细纹挤在一起，“小时候骗我吃青菜，也是这语气。”
安倦没接茬，弯腰把她的枕头拍松，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安和看着他，忽然开口：“孟渊那孩子，今天怎么没来？”
安倦手指一顿，声音闷在喉咙里：“他忙。”
“再忙，也会给你发消息吧？”
安倦没回答，只是把被角掖得更紧。
安和叹气，声音像一片叶子落在水面：“小倔驴。”
三点整，安倦去洗手间，把冷水拍到脸上。抬头看镜子，眼底一片红，像熬夜熬出的血色月亮。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孟渊：
【实验刚完，阿姨怎么样？】
安倦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才回：
【睡了。】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却迟迟没有消息。安倦把手机塞回兜里，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凉得惊人。
四点二十，安倦回到病房，发现安和床边多了一袋砂糖橘。
塑料袋上贴着便利贴，字迹工整：
——“阿姨，补充维生素C，早点好。孟渊。”
安倦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把橘子一个个拿出来，在床头柜摆成一排，像站岗的小兵。
安和睁眼，看见橘子，笑：“那孩子，比你细心。”
安倦“嗯”了一声，低头剥开一个，橘络撕得干净，递到她嘴边：“甜。”
安和咬了一瓣，汁水溅到安倦指尖，他下意识含住，酸得眯眼。
“酸吧？”安和笑。
“还行。”安倦把剩下的塞嘴里，脸皱成一团。
安和被逗得直笑，笑到刀口疼，才捂着肚子缓气：“别闹，疼。”
安倦立刻收了笑，拿湿巾给她擦手，动作轻得像在擦一片雪。
五点四十五，天开始泛青。安倦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光像稀释的牛奶，慢慢灌进来。
安和睡得安稳，呼吸绵长。安倦坐在床边，拿手机看时间，屏幕上是孟渊凌晨四点发来的最后一条：
【我在楼下，等你。】
安倦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最终没动。
他起身，把外套披到椅背上，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
医院大门外，孟渊坐在花坛边，手里拎着两杯豆浆，一杯热的一杯冰的。
他看见安倦，站起来，把热的递过去：“无糖。”
安倦没接，声音低哑：“你怎么来了？”
“你说‘睡了’，但没回‘不用来’。”孟渊把豆浆塞他手里，“所以我来了。”
安倦指尖被烫得一缩，却没松手。
两人站在花坛边，晨风把孟渊的刘海吹得乱七八糟。安倦低头喝豆浆，嘴唇碰到杯沿，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阿姨怎么样？”孟渊问。
“稳定了。”安倦声音闷，“早上拔管。”
“那就好。”孟渊顿了顿，“你今天还守？”
“嗯。”
“我陪你。”
安倦抬头看他，眼底一片血丝：“不用。”
“用。”孟渊声音低，却不容拒绝，“你两天没合眼了。”
安倦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喝豆浆，烫得舌尖发麻。
孟渊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柠檬糖，剥开，递到他嘴边：“含着，醒神。”
安倦含住，酸味炸开，眼泪差点下来。
“回去吧。”孟渊拍拍他的肩，“阿姨醒了看不见你，会担心。”
安倦点头，转身往回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孟渊。”
“嗯？”
“橘子……谢了。”
孟渊笑了一下，眼尾弯出细小的纹路：“甜吗？”
安倦“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甜。”
六点二十，安倦回到病房，安和已经醒了，正看着天花板发呆。
“回来了？”安和问。
“嗯。”安倦把豆浆放床头，“孟渊买的。”
安和笑：“那孩子，比你贴心。”
安倦没说话，只是拿热毛巾给她擦脸，擦到眼角时，安和突然说：“小倦，你长大了。”
安倦手一顿：“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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