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倦是周六晚上九点半一个人去网吧的。
那天乐队排练拖堂,孟渊在地下室陪他调弦到八点四十,出来时校门已经关了。孟渊问他要不要回宿舍,安倦说“想走走”。孟渊点头,没说“我陪你”,只把外套脱下来塞他怀里:“夜里凉。”
外套是牛仔的,袖口磨得发白,带着青柠洗衣液的味道。安倦没拒绝,搭在手臂上,沿着东门外的梧桐道一直往前。路过便利店时,他买了罐冰镇苏打水,没喝,拎在手里当降温包。再往前两百米,就是“深蓝”网吧。
深蓝的门面比记忆里更破,霓虹灯缺了“L”和“E”,只剩“DEEP”四个字母,像某种暗号。门口蹲着个穿附中校服的男生,叼着棒棒糖,袖口绣着“2019级”的红字——高二,还没升高三。男生抬头扫了安倦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打游戏,屏幕里小人死得飞快。
安倦推门进去,冷气混着烟味,像一坨过期奶油糊在脸上。前台换了人,是个染奶奶灰的小姑娘,正用指甲刀修刘海。安倦把校园卡拍在桌上,小姑娘眼皮不抬:“包夜一百,押金五十,学生证不打折。”
包间在最角落,没窗,墙纸剥落处露出霉斑。安倦把外套搭椅背,开机,登录,点开《植物大战僵尸》,还是老存档,泳池无尽第237轮。他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小,豌豆射手噗噗吐子弹的声音像催眠曲。
打到第247轮,隔壁突然传来椅子翻倒的巨响,接着是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操,你他妈敢还手?”
安倦摘了耳机,听见□□撞墙的闷响,像书包砸在课桌。然后是哭腔,带着压抑的抽气:“……我真没钱了,下周,下周一定——”
“下周你妈!”另一个声音更尖,像刚拔完智齿,“今天拿不出三百,就把你账号卖了,听见没?”
安倦起身,推门出去。走廊灯管滋啦滋啦,照得人脸发绿。隔壁包间门半掩,四个男生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校服外套被扒到手腕,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T恤。被围的男生脸朝墙,后脑勺的头发被揪得立起,像被拎起来的猫。
安倦认出那孩子——附中高二的江屿,去年奥数冬令营见过,孟渊给他讲过题。当时江屿坐在食堂角落,草稿纸摊了一桌,最后一页画了个鲸鱼,旁边写:别放弃。
“三百是吧?”安倦靠在门框上,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屋里所有人僵住。他指间夹着那张没喝的苏打水,铝罐冰得发白,“我替他还。”
揪头发的男生最先回头,目测一米七不到,脸上青春痘正冒白头,校徽别在领口,2018级——高三,比江屿高一级。青春痘眯眼:“你谁?”
安倦把苏打水抛过去,男生下意识接住,被冰得一哆嗦。安倦说:“霖大金融系,安倦。认识吗?”
青春痘愣了两秒,显然听过这个名字,喉结滚了滚,没吭声。旁边穿AJ的胖子小声嘀咕:“就那个高考英语满分……”
安倦懒得废话,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了青春痘的收款码,输入300,指纹一按,到账提示音在寂静的包间里格外清脆。
“钱给了,人我带走。”
青春痘收了钱,却没松手,反而笑了:“学长,规矩不能坏。钱给了,得打一顿才能走,不然以后谁还怕我们?”
安倦把空苏打罐捏扁,铝皮发出清脆的“咔”声。他抬眼,目光扫过青春痘的领口,声音淡得像冰:“你确定?”
青春痘被他看得发毛,手松了松。江屿趁机挣脱,躲到安倦身后,校服领口被扯得变形,露出锁骨处一道红痕。
胖子想说话,被青春痘拦住了。青春痘舔了舔嘴唇,挤出笑:“学长给面子,今天就算了。下次——”
“没有下次。”安倦打断他,弯腰捡起江屿的书包,拍了拍灰,递过去,“附中十点半熄灯,现在九点五十,还能赶回去。”
江屿接过书包,手指还在抖,声音却稳:“谢谢……哥。”
安倦没应,转身往外走。江屿小跑着跟上,像条刚被捡回家的小狗。两人出了网吧,夜风带着烧烤摊的孜然味,江屿打了个喷嚏,鼻尖发红。
“家还是学校?”安倦问。
江屿低头抠书包带:“学校……宿舍关门了。”
安倦摸出手机,叫了辆滴滴,报了附中地址。江屿坐进去,安全带扣了半天才扣上,小声说:“哥,我下周有月考……”
安倦“嗯”了一声,司机从后视镜看他:“家长?”
江屿抢答:“我哥!”声音脆生生的,带着骄傲。
附中保安正在锁侧门,安倦塞了包烟,大叔挥挥手放人进去。江屿跑到宿舍楼下,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塞进安倦手里:“哥,车费。”
安倦没收,把那张钱叠成小方块,塞进江屿校服口袋:“留着买牛奶,长个儿。”
江屿眼眶红了,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转身跑了,背影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就倒。
安倦回到霖大,已经十点二十。南门外的烧烤摊正热闹,他买了串烤鱿鱼,没吃,拎在手里当道具。走到图书馆后门,长椅上坐着个人,白衬衫黑裤子,手里拎着纸袋,袋口露出一截法棍。
孟渊。
安倦脚步慢下来,鱿鱼串的竹签在手里转了一圈。孟渊抬头,目光落在他肩头的淤青上——网吧里青春痘那一拳,当时没觉得,现在紫得发黑。
“打架了?”孟渊问。
安倦把鱿鱼串递给他:“请你。”
孟渊接过,咬了一口,眉头微皱:“辣。”
安倦笑:“活该。”
孟渊没反驳,从纸袋里拿出两个紫薯包,胖胖的,冒着热气:“宿管阿姨说,你今天没吃晚饭。”
安倦接过,指尖碰到孟渊的,烫得缩了缩。他咬了一口,紫薯馅甜得发腻,却莫名让人安心。
“谁?”孟渊突然问。
安倦:“附中高一,被几个高二的堵了。”
孟渊“嗯”了一声,没问细节,只是说:“下次叫我。”
安倦把最后一口紫薯包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下次再说。”
两人并肩往宿舍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两条纠缠的藤蔓。走到502门口,安倦刷卡进门,孟渊没跟进来,只是站在门外,声音轻:“晚安。”
安倦回头,走廊灯管滋啦一声,灭了。黑暗中,他听见孟渊很轻地叹了口气,像雪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第二天周六,安倦起了个大早,坐地铁去附中。月考在上午九点,他站在考场外,手里拎着一袋牛奶和面包。江屿考完出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哥!最后一题我全写对了!”
安倦把牛奶塞给他:“数学天才。”
江屿笑得见牙不见眼,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信封,鼓囊囊的,塞给安倦:“哥,钱。”
安倦没接,低头一看,信封上写着:安倦哥哥收,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鲸鱼。
江屿解释:“我问了同学,他们说网吧包夜一百,键盘赔偿二百,剩下的……是利息。”
安倦把信封推回去:“留着买牛奶。”
江屿摇头,表情严肃:“我妈说不能欠人情。”
安倦看他两秒,突然伸手,揉了揉他头发:“行,那我收下了。”
回霖大的地铁上,安倦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三百块,还有一张便签:哥哥,谢谢你。PS:下次能教我打架吗?
安倦把便签折成小方块,塞进钱包夹层,和安和写给他的便签放在一起。他看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十七岁那年的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了。
——
那之后,江屿跑霖大跑得更勤。
理由光明正大——“我有题不会”。班主任听说他要去请教霖大金融系的学长,还特地给他批了假条,生怕他学得不够狠。
周三下午,附中提早一节课放学。江屿把书包往背上一甩,校服外套系在腰间,T恤领口被风吹得鼓起,露出锁骨上那道已经褪成淡褐色的旧伤。他一路小跑冲到霖大东门,熟门熟路地拐进图书馆西侧的自习室。
安倦坐在老位置,靠窗,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将他的侧脸削出一道锋利的光。
他今天没穿黑衬衫,换了件灰蓝色的卫衣,帽子垂在后颈,衬得肤色更冷。睫毛低垂,在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一片薄而锋利的雪。
江屿在门口顿了两秒,心脏莫名多跳一拍。他捏了捏手里的练习册,快步走过去,把册子摊在安倦面前:“哥,最后一题。”
安倦“嗯”了一声,没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走线。江屿却忽然忘了题,目光黏在对方拿笔的手指上——指节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干净,中指第一关节有浅浅的茧,是常年按弦留下的。
“看题。”安倦用笔尾敲了敲纸面。
江屿猛地回神,耳根瞬间烧起来,慌忙低头:“哦、哦。”
题是道解析几何,椭圆与直线相交,求参数范围。安倦没急着写步骤,先在旁边画了坐标系,笔尖一转,椭圆浮现,像随手勾出的月亮。江屿看着看着,视线又飘上去——安倦的睫毛在灯下泛着细碎的金,鼻梁挺直,唇角因为思考而微微绷紧。
“这里,联立方程。”
安倦的声音低而清,江屿却像被烫到似的,手指无意识揪住T恤下摆。
“听懂没?”
“……一半。”
安倦抬眼,正对上江屿来不及躲开的目光。少年眼底有惊慌,也有藏不住的亮,像湖面突然碎开的星子。
安倦顿了两秒,把草稿纸推过去:“自己写一遍。”
江屿捏着笔,手心里全是汗,公式写得歪歪扭扭。安倦在对面看着,忽然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带着他重新画线:“别急,先找对称轴。”
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江屿呼吸一滞,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自习室都能听见。
题写完,夕阳已经沉到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后,橘红的光漫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江屿把练习册收好,却没起身,手指在桌沿抠了抠,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哥……我能加你微信吗?”
安倦挑眉。
“我、我题不会,”江屿急急补了一句,耳根红得滴血,“想……随时问你。”
安倦掏出手机,点开二维码,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更深的阴影。江屿扫码的手有点抖,验证消息发过去:江屿,附中高一。
通过之后,江屿的昵称秒变:倦哥的小迷弟。
安倦瞥了一眼,没说什么,把手机揣回兜里。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校门外的梧桐叶开始落了,踩上去沙沙响。江屿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安倦卫衣的帽子尖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快到东门时,一辆自行车从林荫道拐出来,孟渊单脚撑地,车把上挂着一袋什么东西。他冲安倦抬抬下巴:“排练提前,走吗?”
安倦“嗯”了一声,转身对江屿说:“早点回家。”
江屿点头,却站在原地没动。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前方,安倦的影子被孟渊的覆盖住,像被温柔地拢进怀里。
他们并肩往前走,背影被光线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江屿望着,直到那两道影子拐过拐角,再也看不见。
他低头,手机震动了一下。
【倦哥】:到家发消息。
江屿嘴角翘起来,手指飞快打字:好!哥明天见!
发完,他把手机贴在胸口,抬头看天边的晚霞,小声嘀咕:
“明天……还要问好多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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