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房里一片狼藉,不难看出,这里刚刚曾发生过一场大战。
现在,这片遗迹又迎来了它的第二场“战争”——
在满是脚印的海绵拼接垫上,简容用被水溅湿的盖被蒙住了森安的身体,她攥紧拳头,不断朝着身下的人形凸起砸去:
“你们郁家人,一个住旅馆,一个向外跑!都嫌弃这个家是不是?这日子爱过过,不过拉倒!”
视线在挥拳的动作下逐渐变得恍惚,简容似乎看见了郁超狰狞着脸挣扎的模样。
她咬紧牙关,将手伸进被子里,在里面人的身上用力掐了几把。
旧伤新伤的疼痛叠加在一起,郁森安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放了闸:
“妈妈,妈妈!”
简容如梦初醒。
她松开郁森安,大喘着气从垫子上爬起身来。
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又不是什么大错,她应该好好讲的。
盯着那坨蠕动着的小身影,简容有些心虚:
才刚从别人身边把郁森安接回来,这一打骂,还不知道对她的态度会变成什么样。
就在简容的自责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强烈时:
“妈妈。”
一张混满了眼泪鼻涕的脸从被子里缓缓冒出头来:
“我下次再也不去别人家里了,水彩笔我也不是故意弄掉的,对不起……”
看着郁森安小心翼翼的眼神,简容的怒火再次生起,愧疚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泄愤又如何?
都是姓郁,都是外家人,更何况,郁森安该打!
“在舅舅家呆不下去,现在把你接到这边来,你又到处惹事,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简容转过身去,伸手拧开了门锁。
将柴房门推开后,她又向前一步,俯身来抓郁森安:
“怎么现在不出去了?去别人家当女儿啊?你没来之前,老娘哪会受今天这种气?你滚!你滚啊!”
郁森安朝后躲去,将被子拽到身前阻挡着。见状,简容干脆将整张被子都扯到了灶台边:
森安一个翻身,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灶台旁。
就在这时,电饭煲的高压阀朝天花板喷起了粗气,滚烫的水蒸气恰好溅到了追过来的简容身上。
“哎哟!”
简容瑟缩一躲。
看着正准备站起的郁森安,她窝着火,用力踹了她一脚:
“今天我不打死你,我不姓简!”
这一踢,森安重心不稳,伸手掏住了灶台边缘的塑料菜板,将菜刀和切了一半的包菜碎尽数拉到了地上。
简容骂了句脏,提着郁森安的领子就朝门外走去。
皮肤生出摩擦后刺痛的热意,郁森安在水泥地上撑坐起身来,连滚带爬地挡在了门槛处。
“妈妈,不要……”
她抓住简容的裤脚,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简容蹲下身来,捏起了郁森安的下巴:
“你还有脸哭?你那盒彩笔相当于我们三天的饭钱!你不仅弄丢了它,还弄毁了我的午饭!”
“我没有丢……”
“还在说谎?那你倒是说说,你彩笔去哪里了呢?凭空消失了?”
“……”
难以理解的事情在大脑里飞速膨胀起来,森安干脆别开了脸,鼓起勇气大声喊了一声:
“我不知道!”
“你在对我吼?”
简容脸上的肌肉抖了抖,表情扭曲起来。
头皮上传来撕扯的剧痛,郁森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我没有……不敢了,妈妈!我不敢了!”
简容却没有听森安的求饶。
她拉着郁森安的头发拖行,将森安摔在了沾满油污的地上。
余光中,一双大手在地上的菜屑中翻出了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紧接着,简容凑过来,将郁森安的两层嘴皮捏在了一起: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用刀把你的嘴巴割掉?”
唾液从拉扯开的下嘴唇缝隙中流出来,扯起的嘴说不出话来,郁森安只得拼命地摇着头。
见森安摇头,简容松开森安,猛地扇了她一个嘴巴:
“你信不信?”
“妈妈,我不信了,不信了……”
在郁森安的印象中,“信不信”和“敢不敢”是同类型的问题。
直到那道寒意离自己的唇越逼越近,森安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信,信,妈妈,我信——!”
她疯狂挣扎起来。
混乱中,郁森安的脸上传来皮肉错开的异样感。
还好,没有痛意,她只觉得有些细细密密的麻。
下一秒,束缚感顿然消失,简容松开郁森安,猛地直起身来。
见简容不再动手,郁森安小心翼翼地贴上前去,用手拽住了她的裤脚。
“妈妈,妈妈,对不起,我不知道信不信是什么意思……”
简容僵硬地站着,片刻后,她尖叫一声,将手中的刀甩出了屋外。
也是恰好,刀在地上蹦跳的异响恰好被正准备去上学的冷凌莹捕捉到了。想到先前打架的男女,她好奇地转过身,朝巷子深处走近了几步。
瞥见地上沾着菜屑的刀,凌莹弯腰躲在那扇封死的窗下,歪头朝敞开的门内扫了一眼。
看清女孩面容的瞬间,冷凌莹瞪大了眼睛,大脑嗡嗡作响——
郁森安下半张脸全是血,粘稠的鲜红正顺着她的脖颈缓缓流下。
一旁,一个女人正诡异地跪坐着,发出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笑:
“郁森安……你原谅妈妈……”
*
简容给郁森安的补偿是一盒印着米菲兔的十二色水彩笔。
等美术课开始,森安才从书包里拿出彩笔,直接放到了自己面前的桌上。
她扯着遮挡伤口的口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兔子嘴巴上的白色叉号。
就在这时,一本图画本在郁森安身旁的空桌上“闪烁”了一下。
“哎?冷凌莹今天还没来吗?”
美术老师问着,将才放下的本子又收了回去。
见老师又要略过自己,郁森安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老师。”
美术老师转过头来。
满脸的疑惑在看清桌上的东西后消散开来,他后退一步,故作惊讶地说道:
“啊!你终于有彩笔了。”
“是的。”
郁森安点点头,目光扫向老师手中的那摞画本,内心隐隐生出了些期待。
美术课!新本子!属于我的图画本!
可下一秒,她就失望了。
美术老师抱着本子转了个身,又和其他同学交谈了起来。
郁森安转过头,趴在桌上,默默地数起了蓝色塑料壳里的彩笔数量。
1、2……11、12。
12、11……2、1。
来来回回数了四五次后,美术老师突然折返了回来。
“郁森安。”
听见呼唤,郁森安猛地直起身,惊喜地转过头。
老师朝她伸来的却是一只空手——
他不但没给郁森安上课需要的本子,反倒将那崭新的水彩笔拿走了。
“老师,这是我的——”
“老师需要它来做一件好事情,善良的小朋友,我借用一下哦。”
美术老师拍了拍她的头,冲她微笑了一下。
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
郁森安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老师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崭新的画笔被老师递到了一个男孩子面前。
看见画笔后,男孩笑着跟美术老师道了谢,伸出了一只和鼻孔牵扯着银丝的手。
在那双肮脏的手触碰到彩笔之前,郁森安推开凳子,鼓足勇气跑了过去。
见森安伸出手就要夺,美术老师一把将她拨开:
“他没有带彩笔,你帮帮他。”
“我不要!”
“同班同学应该互帮互助!”
“不——”
“这是美德!你究竟有没有美德?”
美术老师提高了声音:
“你看看,哪个小朋友会愿意和没有美德的人玩?”
郁森安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她觉得这话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出了问题。
还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话语,美术老师便推着她朝座位走去。
兴许是摸索过一些陶艺,将郁森安按在桌前坐下后,他开始熟练地和起了稀泥:
“好了好了,这次你帮了朋朋,等以后你向他求助的时候,朋朋也会帮你的。”
帮什么?
帮忙抠鼻屎吗?
想到男孩黢黑的指甲,郁森安瘪了瘪嘴。
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已经发到了各自的工具,只有森安依旧是大三班的“局外人”。
听着铅笔摩擦的沙沙声,大力涂色时彩笔磨出的咯吱声,还有图画本翻动发出的清脆声响,郁森安将头埋在盘起的双臂之间,将眼泪尽数滴在了光秃秃的桌面上。
想哭、想吐,甚至还有点想回家。
但若是回家……
“郁森安,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买笔。要是再保护不好它,你干脆退学,跟着我打工挣钱算了。”
简容的这句叮嘱堪称是紧箍咒。
它仿佛一直在森安的耳边打着转,勒得郁森安脑袋一直胀痛不已——
此时更甚。
于是,当美术老师趁着大家自习绘画的时间离开教室时,郁森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她抹掉眼泪,吸着鼻子走到正在画画的男孩身旁,把彩笔直接从他的手中夺了回来。
“还给我。”
看见自己的作品上多了一道蓝色笔痕,男孩瞪着眼睛转过头来,整个人像牛似的喘起了粗气:
“你在干什么啊?”
犹豫了片刻,郁森安选择了无视。她绕过男孩,将桌上散落的彩笔也快速收进了盒里。
男孩一着急,便开始拖着长腔大喊:
“这水彩笔是老师给我的!是我的!”
见郁森安死死将彩笔盒箍在怀里,他气急败坏,伸手就挠向了森安的脸。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在如聚光灯般的视线中,郁森安弯下腰,用手捂住了嘴巴。
未愈合的伤口被重新撕裂开来,感受着和心跳同频的疼痛,闻着熟悉的铁锈味,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充斥着暴力、愤怒的场景。
看着手掌心沾上的一片暗红,森安舔舐了一下嘴角。
下一秒——
“啪!”
扣好的彩笔盒在男孩的头顶炸开,五彩斑斓的水笔蹦跳着散落一地。
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郁森安朝男孩扑去,将他狠狠压倒在了木地板上。
*
这次的麻烦闹得有些大。
男孩的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脸上也都是被抓伤的痕迹。
站在教室休息室里,简容僵笑着,转头询问老师:
“我们能看看监控吗?”
“伤都摆在你面前了,你不去看,反倒去看什么监控啊?”
朋朋妈妈情绪激动地骂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教育能把小孩教成这样,穿着打扮邋里邋遢,你瞧瞧她脸上这伤,指不定淘成什么样子呢。年纪这么小就开始欺负同学,长大还得了?
“是是是……”
简容低着头,带着恨意的目光几乎要把郁森安灼烧掉。她拽起身边的郁森安,猛地将森安推到了男孩前方:
“郁森安,给别人道歉!”
看着男孩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郁森安掐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开口。
“道歉啊!”
简容咬牙切齿地说着,用力点戳着她的头。
森安低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她已经被判了死刑了。
道不道歉,她都得上刑场。
“哈哈,世界上还有这种娃,今天也算是是开了眼了。”
朋朋妈妈冷笑一声:
“道歉你们自己留着吧,把医药费给我们,两百就成,一次算清,免得后续赖账。”
简容想要扯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
她拉开外套,颤抖着长叹一口气,从里面的腰包中掏出了一个掉了皮的钱包。
最大的面值是二十,最多的是一元五角。
加加减减算了半天后,所有的钱只有一百三十一元七角。
“我……我回去拿,我家就在附近,几分钟。”
“算了算了,这些够了。”
朋朋妈妈从简容手中抽出了那沓还在颤抖着的纸币。
想了想,她叹了一口气,又分出一摞散钱,丢回到了办公桌上。
“老师,今天辛苦你们了。”
朋朋妈妈揽过朋朋,冲刘梅笑了笑:
“那我就先带着他去医院了,下午请个假。”
“哎,好好好。”
刘梅从桌前站起身来。
她跟在母子二人身后出了休息室,连个正眼都没给简容瞧。
安静的屋内,简容轻轻地吸着鼻子,将退回的钱重新放回了钱包。
看着几张飞到了地板上的零钱,郁森安蹲下身来,将钱捡起,轻轻塞进了简容的腰包。
简容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利落的收包,穿衣,转身出门,整个过程都没和郁森安说一句话。
见简容拐进走廊,郁森安急忙小跑几步,在简容身后两米的位置紧紧跟住了她。
教学楼、广场、校门……
两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方式走着,直到进入小区,简容才突然停下了步伐。
她折返回来,绕到了郁森安身后。在森安略显慌张的注视下,她用膝盖顶着森安,将郁森安推到了保卫室旁。
“你在这里跪着。”
说完,简容就狠狠踢向了郁森安的膝窝。
一声脆响后,郁森安直直跪在了地上。
郁森安自知做错了事情。
等简容离开后,森安也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半点偷懒和反抗。
直到小区门口突然开始变得人来人往,郁森安才默默地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垂眼看向了地砖的缝隙。
她想,只要她不哭,别人就不会觉得她是在挨罚,最多只会觉得她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喜欢跪着看蚂蚁搬家。
为了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郁森安甚至开始轻轻哼起歌来。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她将这首歌中唯一会的歌词来来回回重复了许多遍。
就在这时——
“郁森安?”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惊讶的情绪响起。
一穿过小区门禁,冷凌莹便撒开了司机叔叔的手,背着书包朝森安跑了过来。
“你今天上午也没有去上学吗?”
郁森安的身体僵住了。
她本想躲,可面前的女孩已经蹲下身来:
“跪在这里干嘛呀?你要不要去我家吃午饭?下午我们一起去幼儿园呀?”
听见问话,郁森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起转来,沉默片刻后,她咬了咬牙,慢慢抬起脸来。
冷凌莹愣了愣,眉头微微蹙起。
她朝森安脸上那条极长的划痕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碰到伤口时停了下来:
“这个,你……痛不痛呀?这是怎么回事?”
听着冷凌莹有些语无伦次的问话,郁森安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回答:
“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冷凌莹知道,事实肯定不是森安所说的这样。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司机叔叔却走了过来,拽着书包提手拉起了她:
“该走了,一会儿还要午休呢。”
“等一等!”
冷凌莹甩了甩身子,从司机手下挣脱开。
与此同时,她将手翻到身后,把书包网状隔层里的旺旺碎冰冰抽了出来。
印着笑脸娃娃的包装被利落撕开,一根绿色的管状物被递到了郁森安面前。
“快些拿着,我刚买的。”
“我不能……”
“是觉得多吗?那我们一人一半。”
冷凌莹又将碎冰冰拿回身前,抓住两端用力拧了起来。
“这个没冻过,是扭不动的。”
男人说着,俯身将零食拽了过去,直接丢在了郁森安的身前。
“哎!不能丢!”
冷凌莹大声喊起来。
和司机叔叔互瞪了几秒钟后,冷凌莹俯身将碎冰冰捡起,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上面的沙尘。
“快拿着,我得走了!拜拜!”
她凑到郁森安耳边轻声说着,将碎碎冰强硬地塞进了森安手中。
“我不能拿——”
郁森安慌张地喊起来。
她想要起身去追,腿却因跪久而早已失去了知觉。刚撑起身来,她就脚下一软,重新扑倒在了地上。
听见声响,冷凌莹扭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郁森安。
她刚要折返,一股力道却猛地将她拽了回去。
“你觉得,我需要告诉你妈妈吗?”
男人暗带威胁的问话从她头顶落下。
冷凌莹心下一沉。
“冷凌莹……”
就在这时,郁森安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
冷凌莹却没再回应。
她紧紧抓着司机的手指,只留给森安一个快步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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