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微晴,二姜跟随李涣之的马车队伍,行至运河码头登船。
冬日行船,至吴郡乃西北向,逆风又逆水,启航的号子沉重而浑厚,纤夫们弓背弯腰,缆绳瞬时绷直。巨大的船身在岸上人力的牵引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直到吃上风帆之力。
船身渐行渐远,逆风而行,若风雪不大,待到吴郡,起码也是十天之后了。
接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第九日又下起小雪,且入夜后,雪势渐大。船只从钱塘江入江南河,再有一日半便能经过吴县东部的松江,到达吴郡治所的码头。
船只目前的位置,大约靠近临平,这是一个有聚落和驻军的交通节点,但地方也属实荒僻,此河段水流舒缓,河道狭窄,两岸遍布枯黄芦苇,没什么景色可看。
鬼鸮跳下舢板,悄无声息地隐入芦苇丛中,弯弯绕绕许久,总算到达一处临时搭的破布棚子,里面火光跳跃,不时传来爷们儿的怒骂声。
“我等纵横大江十年的好汉!孙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哪里想得到爷爷我狡兔三窟。他烧得了爷爷的聚义厅,可烧不尽这百里芦苇荡!他今日杀我一个弟兄,明日就有一百个兄弟,迟早把他孙家的粮船凿沉江底——”
翻江豹一碗酒下肚,远远瞧见鬼鸮的影子:“嘿,弟兄们看谁回来了。”
几十双眼睛盯来,鬼鸮也拿起一碗酒,靠近火堆坐着,他胡子拉碴,头也不抬地猛灌:“是艘民用楼船,客运,吃水尚可,远远瞧着守卫不多。”
听到消息,抱怨声四起。
“大冷天的在这遭罪,以为是头肥羊,结果遇到只蚂蚱。”
“得了吧,弟兄们潜伏多日,就蹲着个蚂蚱,锅都揭不开了,由得你挑?再说,蚂蚱不也是肉?”
“欸,鬼鸮,你还瞧见什么,那船上有女人没有?”
一声笑骂自主坐传来:“你小子整天念叨女人,念得老子耳朵都起茧子了,这票要是干好了,老子就赐你个女人!”
翻江豹又灌上一碗酒,大手一甩:“弟兄们!准备好家伙,干完今年最后一票,回寨子喝酒!”
这里都是擅水的匪,行动迅速,跳上事先藏好的小船和舢板,用雪覆盖伪装成漂浮物和礁石,他们不用桨,用长篙或直接用手拉着预先布设在芦苇中的绳索,像水鬼一样无声地向客船靠拢。
到达船边后,用飞爪或钩索挂住船梆,利用大雪和风浪声作为掩护,迅速攀爬而上。几个身手矫健的,无声无息地干掉守夜人,缓缓向船舱行进。
不一会儿,惨叫声此起彼伏,船上之人犹如待宰的羔羊,在水匪的屠刀下四处乱窜。这里的水匪凶悍,都是亡命之徒,劫民船从不留活口,撤时,通常一把火烧个干净,以免日后生事。
寒蝉听到动静,兀一打开舱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三魂走了七魄,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了,赶紧奔向二姜的舱房。
“女郎,女郎——”
大姜是服过药再歇下的,这会儿沉沉睡去,被小姜摇醒,朦胧间见到进来的寒蝉关上舱门,外面的声音异常刺耳,叫人头痛欲裂。
“寒蝉,发生何事了……”
她的声音沙哑,被小姜扶起穿衣。
寒蝉掩袖欲泣,忽又想到什么,一边念叨着“造孽啊造孽啊”,一边找来物什堵门,直到把能用的东西全用上,才脱力跌坐地上。
“这可如何是好啊,原本女郎们得了好去处,奴也高兴,可如今还未过得安生日子,又碰上这档子事……怎办是好,怎办是好啊,是奴的错,没有照顾好女郎……”
她们身处孤船,地处偏僻,不说怎么逃于岸上,即使能上岸,又该往哪里去。寒蝉年岁已大,水匪自不会看上她这个老婢,二姜正值将笄豆蔻,只怕水匪见色起义,对女子而言这一生算完了,不怪寒蝉如此伤心。
小姜又跑下床来,扶起寒蝉:“蝉,这不是你的错,快起来。”
大姜清醒了些,下地一同扶起寒蝉,蝉在担心什么她都明白,也知道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策,可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能怎么办。
“给老子砸!”
“刚才看到有个老婢进去,里面说不准有美娇娘呢,你小子不是要女人吗?想要就给老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来!”
外面砸门的声音“哐哐”传来,二女一婢抱成一团,把小姜护在最中间。她们缩在角落,只祈祷那舱门能撑得久些。
天不如人愿,那薄薄木板被蛮力破开,混着木屑和断裂的木块,风霜吹进舱内,吹走一屋暖气。
外面火光四起,明灭间映出水匪凶神恶煞的长相来,她们个个像发现了宝藏般,如狼似虎的目光黏在二姜身上:“哟,还真有,瞧这两个小娘子的长相和身段,兄弟几个今天有福了!哈哈哈哈。”
笑声此起彼伏传来,翻江豹也乐得露出一口黄牙,正要大步向前,被一中年士人带着几个护卫拦下。
“好汉且慢,”李涣之微微歉身,作揖道,“我乃吴郡李氏之人,为求方便坐民船回吴,我等身上金银财帛,好汉尽数拿去,只求还家。”
翻江豹上下打量他一眼,穿着不俗,谈吐也像士人,已是信了半分。对于高门贵户,劫财不劫命是行里的规矩,若做得太绝,他们将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好说好说,钱财交来,这就让弟兄们放行。”
李涣之着家仆递交财帛,示意二姜跟在他身后。行至甲板,逃生的小船已经备好,只待李氏之人一一上船。
李涣之和小姜刚上小船,忽的翻江豹一把攥住大姜的手臂,硬生生地把她扯到一群大汉中去。
“阿姊!”
“女郎!”
小姜和寒蝉同时惊呼。
李涣之急急道:“好汉怎可反悔,不怕李家将来报复?”
翻江豹不怀好意:“哪里反悔,这不是放你们走了?你们这些士族子女众多,又个个生得貌美如花,常听闻你们士人气量大方,互妾之事也是常有,不过一个女儿,予一个给我们又何妨?”
说罢,命人割断小船的绳子,不给他们一点机会。
李涣之怒不可遏:“这群亡命之徒,简直是欺人太甚!”
大姜被一群邋遢汉子围住,脸色煞白,不等翻江豹发话,已经有人上手扯住她的衣衫,大姜急急后退,撕拉一声,素纱的外袍被撕成半袖,几个大汉□□吟吟,像是找到什么乐趣,全都上手来撕她的衣衫,她避无可避。
真是天要亡她,没死在梦中的边城,却陷入如此境地,与其受辱不堪而死,不如现在就去见已故的李氏。
泪珠划过脸庞,心下唯一的宽慰,便是小妹和寒蝉已随从舅离去,她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
藏于袖中的发簪蠢蠢欲动,正要自尽之时,一支羽箭破风雪而来,嗖得一声,扎入扯她衣裳那人的后颈。
“老大,你快看江面,那……那是艨艟!江东艨艟!”
“该死,定是孙昶那小儿,我们撤!”
指挥舰上,身姿挺拔的少年一脚借力船舷,任凭霜风飞扬发丝,拉弓搭箭从善如流,几乎是瞬间,第二支羽箭破空而去。
一时间,水匪宛若雀鸟,受惊四散,那个本想拉着大姜一起走的水匪,腰腹中箭,倒地不起,大姜见状,抱膝躲在船舷边,后怕不已。
“传令,赤马舟先行突围,把这群江鼠的路给我往死了堵!艨艟全面加速,遇鼠杀鼠,留几只活的好回去交差,另外,翻江豹给我捆了押上主舰来!”
“是!小将军。”
军旗挥舞,号子不绝,是以走舸传令,江东水师行动迅速,不一会儿,主舰靠近民船,士兵放下踏板,孙昶带兵而过,窜逃不及的水匪被刺矛一击毙命。
此船已然被江东水师接管。
周映立于另一艘舰上,白袍依旧,舰身停于李涣之的小船附近,叫人放下悬梯,请人上来。
民船上,士兵来禀:“小将军,船上还有十余人活口,正在一一比对身份。”
“另外……还有位姑娘,看服饰,不像是平民。”
少年挑眉:“给我说干甚?问清身份,该往哪送就往哪送。”
“这……小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孙昶来时,只见地面一支染血发簪,美人抱膝埋首,被划伤的右手鲜血直流,染红褴褛的裙摆,她身形娇小脆弱,青丝铺地,犹惹人心怜。
少年皱起眉头:“全部转过身去!”
士兵整齐划一转过身去,面朝江面,只听那清脆的少年音又吩咐道:“上好的金创药,去取来。”
“是,小将军。”
他当然知道女儿家名节最是重要,这副惨象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孙昶叫士兵们背身,也是给她体面。
小兵端来托盘,有外用的伤药和纱布,孙昶小心靠近大姜,蹲下身来:“喂,活着不好吗,干甚要寻死?”
孙昶的鼻息吹拂在少女的发上,在这霜风不断的甲板,他的体热扑面而来,伴随着荼靡清香,像一堵厚重的墙,叫大姜喘不过气来,只得仰头呼吸。
长得好……好水。
看清大姜样貌的少年呆愣住,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喉结滑动几下,张扬清脆的音色突然急转,话题跑得很偏。
“你叫什么名?是哪家的女郎?家中可将你许人了?”
少年长得妖孽,与她梦中无二,说起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却是又救她于水火之中,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自己的丑态尽数被他看去。
不知怎的,心中漫上一股莫名的委屈,她眼眶红红,两行清泪就这么在孙昶的注视下流出,是以梨花带雨,直击他心。
“你……你别哭呀,我刚才说话很凶吓到你了?我给你道歉,你别哭了好不好?”
怎么办,他孙昶只会吓人,不会哄人。
“禀小将军!活捉水匪五人,其首领翻江豹已被押送至主舰甲板,听候发落!”
见有人来,大姜偏头掩袖,狼狈不堪,她不愿这副样子再被看见。
孙昶见状,一把捞过那脆弱身形,打横抱起来,猿臂蜂腰,铿锵有力,劲瘦的身材将大姜挡得严严实实,只留给传令的将士一个不耐烦的背影。
“这江鼠最是皮糙肉厚,把他绑在桅杆上吹吹霜,先褪去两层皮再说。”
“小的得令。”
“走,回舰。”
孙昶一路抱着大姜,只觉两手轻轻,仿若无物:“怎得这般轻。”
脚下踏板河水迢迢,少年走得稳健,不以为意,大姜却是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搂住少年的脖颈,闻着闺阁女儿香,孙昶忽然放慢脚步,嘴角噙笑。
跟在后头的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的什么也没说,也不敢多说。
孙昶抱着大姜进到主舱,将她放置在虎皮榻上,又将刚才的托盘亲自端来,他蹲至榻前,微微仰头看向大姜:“水匪已被制服,女郎不必害怕。我乃孙氏长子孙昶,字永曜,敢问女郎姓名?”
“司……李氏阿姜。”
“姜?可许我唤你闺名?”
女子闺名,长辈可叫,姊妹兄弟可叫,熟识闺友可叫,一般来说都是只叫姓氏,或者带着姓氏叫名,这孙昶同大姜不过才见一面,却询此事,属实是有些冒犯。
大姜望着少年期待而真挚的眼神,心中微动,小声说道:“便唤我大姜吧。”
孙昶觉得此名熟悉,又想不起来。
“大姜,我给你涂药吧。”
此话一出,两人耳尖皆是一红,大姜低着头,不再看那少年的张扬俊脸,即使了解一点少年的脾性,却还是会被他的话语惊到,只能安慰自己,吴郡世风开放,人也如此吧……
少年深怕大姜误解,急得脸也微红:“并非我轻浮,军中只有爷们,五大三粗的哪里有我细致,况且,大姜应是也不愿旁人来上药的吧?”
“多谢小将军好意,大姜自己来即可。”
“……那我给你缠纱布。”
大姜没拒绝也没接受,孙昶默默等着她涂完药,十分殷勤地给人家手腕缠上纱布,嘴角止不住的笑。
而外头桅杆上,江匪头子翻江豹浑身湿透,肩头插着半截箭杆,他浑身动弹不得,淬出一口血沫,扯着嗓子:“孙昶!小娃娃!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爷爷在江上讨饭吃的时候,你还在娘怀里叼奶嘴呢!”
“擒你爷爷来又不敢见爷爷我!哪门子的江东小霸王?我看是江东乳虎,只敢嘤叫罢了!”
孙小将军的温馨时光骤然被一阵骂声打断,懊恼着怎么忘记让人给他嘴堵上,他面上不显,等一踏出主舱室,顿时一脸青黑。
他行至桅杆下,劲装轻甲,乌发半扎,那红绸暗纹的抹额发带被霜风吹乱,少年按剑而立,红唇怒笑,皓齿轻启:“怎么,吹这么久霜风没让你清醒?睁大你的鼠眼看看,小爷我是谁?”
翻江豹嗤笑,瞥见少年腰间的一块美玉,想起之前在桅杆上看到的场景:“那小娘子是你的相好?”
孙昶按剑的手骤然收紧,翻江豹见之愈发得意:“小娘子细皮嫩肉,亲起来滋味甚美,我兄弟几个上过的女人,你孙昶也当作掌中宝?哈哈哈哈哈。”
少年当然知道,翻江豹是在胡诌,目的不过是气他一气,可此话难听,他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宝剑出鞘,驾在匪首脖颈。
“她是不是清白,我能不知?倒是你,满嘴妄言,小爷这就送你去见你兄弟。”
剑光闪过,人头落地,少年快速闪开,以免那匪首的血滋来脏了衣裳。至于交差不交差的,不还有五个水匪,随便应付一下就是了。
他转身回头时,瞧见舱门一抹素白,心下一跳,刚才那匪首说得大声,别是被大姜听了去。
“把这里收拾干净,刚才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许乱传!”
“是,小将军。”
回到主舱时,大姜缩在榻上角落,在她的一声惊呼下,少年脱去她脚上已湿透的织履,一**白的小脚冻得通红,被他大咧咧地看着,不安的藏于裙摆之下。
孙昶实是我行我素,太过冒犯了。
少年浑然不觉,又吩咐人往主舱添置两个温炉,烧一壶姜汤来,这天寒地冻的,大姜身上一点都不暖和,若因此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大姜顿觉身体回温,双手绞着衣摆:“那人……那人刚才是胡说的,我还是清白之身。”
她尾音颤抖,也不敢看少年的表情,这个时代,对女子的声誉和清白尤为看重,有些事不需要发生,毁掉一个女子,一句谣言即可。她不想被别人看轻,尤其是这个少年……
“嗯,我知道。”
少年也坐上榻,荼靡清香再次传来,叫她心下一安。
“大姜以为,那两箭是谁射出?”
她惊讶道:“是你?”
“是我,且全程都看得很清楚,你当然是清白的,不必多想。”
少年灿烂笑着,孙氏的明媚骄阳,融化冬日寒冰,化作一池春水,湍急地涌入名为姜的干涸土地,让人悸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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